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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血染富贵梦

2024-10-17 19:15

民国三十一年初冬,一个弯月高悬的夜晚,白洋县城南的一片野地上,几捆玉米秸毫无生气地堆放着,给本来阒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凄凉。

远处村庄隐约传来三更梆子的时候,靠近路边的一垛玉米秸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这人看上去二十三四岁,衣着破烂单薄。他宽肩、浓眉、高鼻梁、薄嘴唇,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显得既英武又成熟。

这人名叫郝刚宝,是白洋县一个孤苦伶仃的流浪汉。此刻,他站在玉米秸垛旁,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当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向旁边小路上时,不由睁大了眼睛,急忙像受了惊的泥鳅一样,“哧溜”一下重新钻进了玉米秸垛里,好奇地往路上张望过去。

郝刚宝清清楚楚地看见,小路上走来十几个人影,每人肩上扛着一个或两个沉甸甸的箱子。

一行人走到离郝刚宝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步子,纷纷放下箱子,其中几个挥动起铁锹等工具,无声而迅速地刨起土来,不多时便刨去浮土,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洞。

借着月光,郝刚宝看见那些箱子清一色是弹药箱,上面似乎印着拳头般大小的日本文字。他猛然想起,白天他在附近村庄讨饭时,听说上午日本鬼子三辆运送军火的车在白洋县城外被***雁翎队打了伏击,眼前这些弹药箱十有八九就是鬼子的军火,而这十几个人肯定是雁翎队的。

郝刚宝猜对了,这十几个人确实是***雁翎队的,领头的是副队长张汉虎,他们白天成功地伏击了日军三辆运输车,晚上奉上级指示,将这批缴获的弹药埋藏在一个充当秘密转运站的地洞里,以待方便之时转运到抗日前线去。

张汉虎指挥雁翎队员们把那些弹药箱悉数放进地洞里,用木板盖好,填好浮土作伪装,又从旁边移过来一块百斤重的石头压住,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全被郝刚宝看在眼里。

待张汉虎等人走后,郝刚宝从玉米秸垛里爬出来,走到地洞旁,望着那块石头,眼珠不停地转动,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他打定了主意,嘴角一咧,无声地笑了。

天亮后,郝刚宝揣着半块玉米饼溜进白洋县城,瑟缩在一个角落里,闭着眼睛,看似晒太阳,其实是在认真地听身边两个巡街警察谈话。

只听一个姓刘的警察抱怨说:“他妈的,钱这东西进得慢出得快,这个月刚过一半,酒钱就没了!”

旁边姓马的警察羡慕地说:“行了,老刘,别在矬子跟前说短话,你进项不少了,前些日子***不是给过你一把现大洋吗?”

姓刘的警察慌张地一把捂住同伴的嘴,四处张望了一阵,见身边除了一个要饭的在打瞌睡外,没有其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老马,别提这茬儿了!钱是挣了点儿,可那是缺德钱,丧良心啊!再说都给老婆了,我手里没活泛钱儿了!”

姓马的警察说:“你怕什么,想吃就别怕烫着,戏里唱得好,良心丧于困地嘛!再说你看看这年头,有几个不缺德的,有几个不拿日本人当干爹待的?你呀,就别得了便宜卖乖啦!”

姓刘的警察点点头,说:“也是,老弟这话算是说到我心里了!走吧,歇得差不离了,南关溜溜去,省得日本人说咱不卖力气!”

两个警察说着话走远了,郝刚宝睁开眼睛,羡慕地望着那两身黑色的警服,也站起身,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眼见他们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饭馆,边喝酒边聊天。

郝刚宝溜进去,来到两个警察身边,脸上堆满笑容,说:“二位大哥,我借你们的金口问个事儿,若对你们的心思,你们就高兴多喝几口,若是不对,你们大人大量,别怪我这个不懂事儿的傻小子,行吗?求二位心慈面善的大哥了!”

两个警察打量了郝刚宝几眼,姓刘的警察点了点头,说:“穷小子嘴上抹蜜了,话说得够甜的!你个臭要饭的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别耽误我们哥俩喝酒!”

郝刚宝继续笑着说:“我就是想问问,给日本人……噢,给***干事能挣多少钱?我没见过世面,好奇,随便找见多识广的人问问,没别的意思!”

姓刘的警察被郝刚宝恭维得有些得意,便说:“小子,你问我们真是烧香找对庙门儿了!给***办事挣钱倒是不难,不过那得看办多大事儿,***按出力大小打赏!明白吗?”

郝刚宝急忙点着头,说:“噢,是这回事儿啊,我今天遇到你们二位大哥开导,真是烧了高香!”

姓马的警察冲郝刚宝说:“不过你可别觉得***的钱容易挣,那也得把吃饭的家伙掖在裤腰带上!”

郝刚宝听了,身子一哆嗦,神情紧张地睁大了眼睛。

姓刘的警察冲郝刚宝挥挥手,不耐烦地说:“穷小子去去去,别耽误我们喝酒!本来不该跟你说这些事儿,碰巧我们今天心气儿顺,说也说了,你听也听了,该上哪儿要饭就上哪儿去!”说着,一把顺过肩上的步枪,枪口顶在郝刚宝额头上。

郝刚宝惊恐地跑出小酒馆,两个警察开心地哈哈大笑一通后,继续喝酒。

第二天上午,两个警察正在巡逻,郝刚宝突然凑上去,一脸谄媚地说:“二位大哥,你们想不想发财?”

两个警察都是一愣,姓刘的警察用步枪捅了郝刚宝一下,气恼地说:“怎么又是你这个臭要饭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扯淡!”

郝刚宝郑重地说:“大哥,我哪儿敢跟你们扯淡!你们手指头一动,我就得去见阎王!说真话,我有个发财的道儿!”

姓马的警察眨巴着眼睛问:“真的?”

郝刚宝点了点头。

姓马的警察说:“什么发财的道儿?你说说看。”

郝刚宝谨慎地四处看了看,问:“前天***是不是有一些军火让人劫了?”

姓刘的警察一脚把郝刚宝踢了个趔趄,大声道:“他妈的,就这事还神神秘秘的!白洋县是个人都知道,***的物资让***雁翎队给劫走了!”

郝刚宝爬起来,忍气吞声地赔着笑脸说:“大哥,您这脾气太急了,我这话刚开了个头嘛。***是不是想找回那些东西?”

姓刘的警察说:“那还用说,找回来铁定大功一件,别说发财,官都能升!”

姓马的警察冲郝刚宝问:“你莫非知道雁翎队在哪儿?”

郝刚宝说:“我不知道雁翎队在哪儿,可是我知道那些军火在哪儿!”

姓刘的警察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郝刚宝说:“你们把***叫来,我一定能找到!”

姓刘的警察眼珠转了转,说:“你先带我们哥俩去看看,看好了我们就想法儿回报给***,功劳肯定跑不了你的!”

郝刚宝想了想,说:“那……说定了!”

郝刚宝于是带着两个警察来到前天晚上张汉虎等人埋弹药箱的地洞前。

姓刘的警察四处看了看,怀疑地问郝刚宝:“这儿除了土还是土,哪儿有***的物资?”

郝刚宝胸有成竹地说:“就在土里,你们看好了!”

郝刚宝说着,俯下身,使出全身力气搬开那块石头,然后开始用手使劲地扒脚下的土。他扒掉一层厚厚的土,露出一块木板,然后继续扒土,露出好几块木板。

郝刚宝直起腰,擦着脸上的汗,笑着冲姓刘的警察说:“大哥,咱们弟兄发财的东西就在这下面!”

两个警察惊喜地睁大眼睛,看了看木板,同时俯下身掀开两块木板,露出地洞,但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郝刚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神情大为惶惑。

姓刘的警察气急败坏地说:“日你祖宗,敢耍弄老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两个警察抡起枪托欲砸郝刚宝。

郝刚宝忽然望着两个警察身后使劲一拍大腿,大声说:“哟,那不是吗?***来了!太君,你们要找的东西在这儿呢——”

两个警察一怔,回头去看,郝刚宝乘机飞起一脚踢在姓马的警察腰上,姓马的警察身子猛地撞到姓刘的警察,二人同时掉进地洞里。

姓刘的警察在掉进地洞的一瞬间扣动了扳机,步枪射出一颗子弹,擦着郝刚宝的头皮飞了过去。

郝刚宝惊出一身冷汗,动作迅速地把木板盖好,然后又把那块大石头压在木板上面。

地洞里传来姓刘的警察央告的声音:“兄弟——兄弟——放我们出去吧……什么都好商量……你要多少钱都给……”

郝刚宝冷笑说:“日你祖宗!老子要是放你们出来,那还有命?给座金山都花不成啦!你当你们是好东西啊,还不如我这个穷鬼呢!你们就在里边喝尿啃泥吧,老子走了!”说完,他转身快步跑开。

地洞里传来两个警察绝望的呼号声:“救命啊——救命——”

接下来的几天里,郝刚宝心里的疑团一直难以解开:那天夜里,自己明明看见雁翎队的人把十多箱弹药埋在地洞里了,怎么隔天就无影无踪了呢?郝刚宝哪里知道,就在他进县城告密的同时,白洋县地下党接到特急指令,以拉玉米秸为掩护,把那些弹药箱运送到了相对更为安全的秘密物资转运站——李家集,使得郝刚宝的发财梦落空了……

这天上午,阳光很好,郝刚宝躺在一堆玉米秸上,睁大眼睛望着蓝天白云,百无聊赖地唱着小曲:“人生好比四面墙,酒色财气里面藏。酒色财气使不得,只有跨过寿命长……”

两个警察突然出现在郝刚宝面前。

就这样,郝刚宝被押进了白洋县警察局专门关押***的牢房里。

郝刚宝站在铁栅栏门前,委屈而惊慌地大声喊叫道:“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放了我吧!天底下没这么冤枉人的啊——”

没有人搭理他,他踢了一脚铁栅栏门,垂头丧气地走到墙角,蹲坐在地上,眼珠转动,想着脱身之计。

正想着,两个狱警在隔壁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只听一个高个子狱警说:“今天老刘他们抓的那人是不是该审了?”

一个矮个子狱警说:“呸!老子审他?你瞧他那副穷样儿!老子审他都嫌沾穷气!不就是凑个数儿吗?明天交出去,让日本人收拾他得了。”

高个子狱警担心地说:“人毕竟不是咱俩抓的,他是不是***你我心里都没底,那穷小子要是在日本人那里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雁翎队的人,硬说咱抓错了人怎么办?糊弄***得掉脑袋,可不是过家家!”

矮个子警察“嘿嘿”笑了几声,说:“不拿他凑数儿,你我到哪儿抓雁翎队的人去?谁抓的人都得咱们往日本人那儿送,你管他是不是真的?再说了,日本人听犯人的还是听咱的?他不承认是雁翎队的也得承认!”

两个狱警不说话了,郝刚宝心惊肉跳地站起身,不停地用手敲打墙面,妄图逃出去。他发现一块砖有些松动,脸上露出笑容,急忙使劲用手指抠砖。刚抠了几下,号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急忙蹲坐在墙角,装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高矮两个狱警走过来,打开铁栅栏门,把郝刚宝反铐起来,推着他离开号房。

高个子狱警低声冲郝刚宝说:“兄弟,到了地方,人家问你什么你就顺着人家说什么,这样就会少吃苦头,要不你死都不得便哪!”

郝刚宝知道自己将要被送到哪里,差点儿尿了裤子。

两个狱警把郝刚宝押到了日军兵营审讯室里。

一个日本兵杀气腾腾地用中国话问郝刚宝:“你的,***雁翎队的干活?”

郝刚宝惊恐地直摇头,说:“不……我不是……”

日本兵神情阴冷地从旁边拿过一个在炭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威胁地在郝刚宝眼前晃动了几下。

郝刚宝还欲辩解,猛然间想起高个狱警提醒他的话:人家问你什么你就顺着人家说什么,这样就会少吃苦头,于是急忙改口说:“我……我是……是……”

日本兵笑起来,说:“哟西,哟西,看来你是个聪明人,我的大大的喜欢!”

郝刚宝哭丧着脸说:“我……我想……撒尿……”

郝刚宝说着,果真尿了裤子。

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对郝刚宝说:“你的很有趣,我们愉快合作,你的发财大大的!”

郝刚宝忙不迭地点着头。

日本兵给郝刚宝解开绑绳,从老虎凳上放下来,郝刚宝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这时,审讯桌上响起了电话铃声,日本兵走过去接听后,用日语冲身边的两个日本兵说:“马上把这个雁翎队侦察员押送到司令部去,福冈司令官要亲自审讯!”

两个日本兵架起郝刚宝出了审讯室,押着他往院外走。

郝刚宝边走边四处打量着院子,看见前面几步处放着两个空水桶和一副扁担,他眼珠一转,紧咬嘴唇,心里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人做鬼就这一下子了!”

也巧,两个日本兵押着郝刚宝经过水桶旁时,一阵风刮起,他们被沙土迷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同时揉了起来。

郝刚宝眼疾手快,抓起一只空水桶扣在一个日本兵头上,又抓起另一只水桶砸在另一日本兵身上,然后慌忙向大门口逃跑。

猝不及防被水桶砸倒在地的那个日本兵扣动了步枪扳机,枪声一响,兵营里立刻大乱,十几名日本兵从不同方向拥出来,封锁住了大门。

郝刚宝一见大门被封,转身慌不择路地冲进一个房间,这是一间伙房,里面恰巧无人,郝刚宝跑进来,反手关门,上了闩。

十几个日本兵踹开伙房门,冲进去,见里面空空如也,后窗户大开着。一个日本兵用日语大声喊道:“***跳窗跑到后街了,快去追,千万不能放走他!”

众日本兵转身跑出伙房后,伙房一角的一个水缸盖子被掀开,郝刚宝从盛满水的缸里探出头,大口喘息了几下,然后跳出水缸,跃到后窗上,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见窗外就是街道,遂高兴地跳了出去。

转眼到了初春。这日,百无聊赖的郝刚宝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白洋县城外路边一座即将倒塌的土窑里。此时天已黑透,郝刚宝点着一堆火,蹲在火边烤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硬脏馒头。

突然,窑外响起一阵狗叫声,还有一个女孩惊恐的呼救声。郝刚宝急忙跑出去,见一条半大的野狗正在咬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他久和野狗野猫打交道,根本不怕眼前这条野狗,于是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棒把野狗赶跑,救下了女孩。

被野狗咬伤腿的女孩名叫雯兰,她后晌到白洋县城卖布头,贪晚急匆匆往家里跑,不想惊动了正在路边觅食的野狗,幸亏郝刚宝及时出手相救,她才躲过一劫。懂事的雯兰急忙向郝刚宝连声道谢,郝刚宝借着月光,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就像从天上飘落下来的玉女:瓜子样的小脸蛋,两腮红红嫩嫩;两个不粗不细的冲天髻用红头绳扎着,显得活泼而俏皮;眉毛似四月里的柳叶,眼睛更是水灵灵的,两排白白的小牙齿,是那么招人喜爱。那一身不知洗过多少遍的有些发白的碎花衣裤告诉郝刚宝,这个俊俏的小妹妹出身于贫寒之家。

郝刚宝猜对了,雯兰的确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父亲齐兆鸣是一名唱乐亭大鼓的艺人,她也跟随父亲学唱乐亭大鼓,还有一个弦师张瞎子,也跟他们住在一起。

望着漂亮、机灵的雯兰,郝刚宝心里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他见雯兰腿上的伤虽然不算重,但行走免不了很痛,便提出送她回家。雯兰对好心救了自己的郝刚宝也是一见如故,当即点头答应让他背自己回家。

两人边走边聊,一个时辰后,郝刚宝把雯兰送到了白洋淀附近的齐家村。

雯兰的父亲齐兆鸣今年四十六岁,中等身材,两只眼睛里闪动着宽厚的光。他自幼在一个亲戚的引领下拜京东一带有名的乐亭大鼓艺人杨介云为师,在白洋县城里和早他一年入门的高万生一起学唱曲调悠婉、素有“九腔十八调”之称的乐亭大鼓。五年前,八十四岁高龄的杨介云身体每况愈下,摸不了鼓板,却不甘寂寞,把自己一生说唱乐亭大鼓的心得写成了一本书,取名《尚雅籍》。杨介云去世前将《尚雅籍》传给了无论禀赋还是人品皆高出高万生一筹的二徒弟齐兆鸣,为此,高万生心存芥蒂,对齐兆鸣怀恨在心,一心想将《尚雅籍》据为己有,由此埋下了祸根……

闲言少叙,且说齐兆鸣得知事情原委后,自然非常感激郝刚宝,而能说会道、嘴巴利索的郝刚宝也给齐兆鸣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为了报答郝刚宝,在雯兰的要求下,齐兆鸣留他暂住下来。

第二天早晨,和往常一样,齐兆鸣扫着院子,雯兰在练身段。

睡足了觉的郝刚宝从厢房里走出来,走到雯兰面前,关切地说:“雯兰妹,你腿上有伤,怎么不养伤?这么早就起来了?”

雯兰顽皮地说:“我练功也能养伤,要是赖在床上才难受呢!”

郝刚宝望着雯兰因流淌着汗水而更显俏丽的脸,笑了笑,眼光落在墙角冰镐、篮子、鱼抄子上,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雯兰望着郝刚宝,不解地问:“刚宝哥,你干什么?”

郝刚宝把鱼抄子托在手中掂了掂,说:“哥手脚好动,闲着难受。你练功吧,哥去白洋淀里捞鱼。”

雯兰忙阻拦说:“刚宝哥,这可不行,你是我们家的客人,怎么一大早就去捞鱼呢?不行,不行!”

郝刚宝真诚地说:“雯兰妹,你别拦着哥了,你们一家人对哥好,拿哥当人看,哥总得干点儿活,要不然哥心里不是滋味儿。再说你们家今儿有客人,哥和人家不熟,呆在家里碍手碍脚,不如去捞几条鱼。你不是说爱听吹笛吗,等过些日子柳条抽芽了,哥给你吹柳笛听!”

听着郝刚宝朴实的话,雯兰动情地说:“刚宝哥,你……你真是个好人……”

郝刚宝笑了笑,拿着捞鱼用具走出了院子。

雯兰抹着湿润了的眼眶,齐兆鸣走过来,夸赞地说:“真勤快,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啊。让他去吧,不然他觉得欠了咱家的情,会坐立难安的!”

郝刚宝出了齐兆鸣家,走进白洋淀里破冰捞鱼。很快,他的裤腿都湿透了,但仍然不停地捞,不多时身边篮子里已经有半篮鱼了。

郝刚宝抬起胳膊擦着汗,望着篮子里的鱼,似乎看到了雯兰的笑脸。他紧紧腰带,见这个冰窟再捞不出鱼来了,就扔下鱼抄子,拿起冰镐破第十个冰窟。

“雯兰妹,我不能总受穷,我要出人头地,当一个像样的男人!”在冰镐和冰面碰击发出的“嚓嚓”声中,郝刚宝自言自语道。

万和茶楼是白洋县城里颇有名气的一座茶楼,分上下雅间和大堂两层,算不上很大,但很雅致。老板娘秦梅红是一个刚交四十、面目姣好的寡妇,她非常喜欢听乐亭大鼓,尤其是齐兆鸣的段子,但最近三年来,由于齐兆鸣为师父守孝不能唱了,她便一直没能听到齐兆鸣的段子。她本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心里非常钦佩、敬重甘于清贫、为师守孝的齐兆鸣,最近听说齐兆鸣孝期满了,遂迫不及待地让伙计大春向齐兆鸣下了请帖,邀请他来万和茶楼唱乐亭大鼓,而且声明酬劳从优。

于是,两天后,茶客云集的万和茶楼里,穿着旧大褂的齐兆鸣稳健地站在郝刚宝支好的书鼓前,拿起鸳鸯板,在张瞎子弹奏的三弦声中,纵情唱起来。这是三年多以来他第一次撂场子唱醉心的乐亭大鼓,神清气爽,激情澎湃,字正腔圆。众茶客纷纷鼓掌,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秦梅红定定地望着齐兆鸣,眼里闪着温情的光。

散场后,在秦梅红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齐兆鸣和雯兰、郝刚宝兴致高涨地离开白洋县城,向齐家村走去。他们刚一进自家院子,走到前面的齐兆鸣就大吃了一惊,只见院里一片狼藉,显然遭受了洗劫。邻居告诉他是鬼子抓***雁翎队,把村里家家户户都翻了个底朝天。齐兆鸣刚刚听完,便慌慌张张地向屋里跑去,不顾屋里糟乱,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见用布包裹着的《尚雅籍》还在,他长出了一口气,把它紧贴在胸前。

雯兰跑进来,哭泣着说:“爹,咱家的东西都快糟光了。”

齐兆鸣把布包揣进怀里,环视着屋内的惨景,眼里闪动着气愤的光,慢慢坐到炕沿上,嗓音低沉地说:“人真是有一喜就有一悲呀。仗打个没完没了,这大鼓,唉……”

雯兰也含着眼泪无可奈何地俯下身开始收拾东西,屋里的气氛很是沉闷。过了一会儿,郝刚宝打破了沉默,尽量用欢快的语气说:“大叔、雯兰妹,你们别发愁了,就是愁白了头发也没用,村里遭难的也不光咱们一家。明天我还去捞鱼,只要白洋淀里的鱼不光,就饿不着咱们!”

齐兆鸣望着郝刚宝,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嗓音缓重地说:“刚宝侄子,你救了雯兰,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家应该感谢你、留你多住些日子,可眼下的光景我不说你也都看到了。不是大叔不讲仁义赶你走,实在是……”

齐兆鸣把钱递到郝刚宝眼前,郝刚宝望着钱,没有接,猛然跪在了地上。

齐兆鸣愣住了,问:“你这是干什么?”

郝刚宝脸上淌满了泪水,说:“大叔,您别赶我走了,我出了这个门儿可就再也没有家了。您收我做入室弟子吧,我跟您学唱乐亭大鼓,什么活儿都能干!”

郝刚宝说着直磕响头。

齐兆鸣慌忙拦住郝刚宝,愁苦地说:“你快起来,我日子都过不上来,收什么徒弟呀?”

雯兰对齐兆鸣说:“爹,您就答应了吧。您这时候让刚宝哥走,别人会骂咱家恩将仇报的!”

雯兰的话打动了齐兆鸣的心,不管怎么说,郝刚宝毕竟有恩于雯兰,为人做事不能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口舌。他叹了口气,又思忖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郑重地对郝刚宝说:“收徒弟是大事,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唉,你离开我家确实也难以安身立命,既然你想跟我混口饭吃,就做我记名的徒弟吧,如果你是可造之才,我再正式收你当徒弟,如果你不长进,我可永远不收你!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雯兰高兴地对郝刚宝说:“刚宝哥,我爹收下你了!”

郝刚宝激动地对齐兆鸣大声说:“师父在上,不孝徒弟郝刚宝给您磕头了!您老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郝刚宝给齐兆鸣磕完头,又给雯兰磕头,说:“师姐在上,师弟给你磕头!”

雯兰望着郝刚宝真诚的样子,高兴地笑了。

做了徒弟,郝刚宝更加勤快了,齐家里里外外的活儿他几乎全包下了,齐兆鸣很喜欢这个勤快的徒弟。

这天,雯兰和郝刚宝在野地里捡柴禾。正是春意融融的时节,阳光暖暖的,风儿柔柔的,路边的柳树已经绽出了嫩芽。

郝刚宝把一堆柴禾捆好,高兴地对雯兰说:“师姐,开春儿了,过几天就能吹柳笛了,我给你拧柳笛!”

雯兰饶有情趣地说:“好,我还从来没吹过柳笛呢!”

郝刚宝望着雯兰的脸,话里有话地说:“师姐,我每年春天都给你吹柳笛,好不好?你爱听,我就比捡个金疙瘩还乐呢!”

雯兰甜甜地笑了,说:“你真能想得出来,柳笛怎么能和金疙瘩比呢?”

郝刚宝背起那捆柴禾往路上走,雯兰和他并肩而行。

捆柴禾的绳子突然断了,柴禾散落了一地,雯兰对郝刚宝说:“师弟,我回家去拿条结实点儿的绳子,你等我啊。”

雯兰说完,转身向村里跑去,郝刚宝不眨眼睛地望着雯兰窈窕的身影,心随着雯兰的脚步一颤一颤的——他爱上漂亮、文静的师姐了。

齐兆鸣、雯兰、郝刚宝三人不知道,他们在万和茶楼唱乐亭大鼓惹恼了高万生。齐兆鸣守孝这三年里,高万生靠唱《马寡妇开店》等粉段子出了大名,时常给警察局长琦良和日军司令官等人唱堂会,自然也挣了一些钱。他虽然有妻子,但心里早就喜欢上了秦梅红,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表白。他听说秦梅红下帖子请齐兆鸣之后,心里立时像打翻了醋瓶子。他发下两个誓愿:一是一定把师父的《尚雅籍》从齐兆鸣手里夺过来;二是一定把秦梅红娶过门做小老婆。

三年来一直惦记《尚雅籍》的高万生,那天下午在街上看见雯兰卖布头之后,萌生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把给他做拎包的远房亲戚杨二子叫到身边面授机宜。杨二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满肚子坏水,忙不迭地答应着高万生。

事情说来也很凑巧,这天早上,雯兰再次进了白洋县城卖布头,正在街上闲逛的杨二子瞧见雯兰,像饿狼等待着猎物到来一样,阴险地望着雯兰。

雯兰叫卖着来到杨二子身边,杨二子拦住雯兰,以顾客的语气说:“我看看你这布头儿成色,要是合我意,我就买点儿。”

雯兰望着杨二子,怀疑地问:“你一个男人买布头儿做什么?”

杨二子不高兴地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说话,你卖我买,男的女的有什么相干?”

杨二子说着,把包袱从雯兰胳膊上取下来,放在地上,蹲下身,打开,假装认真地翻看着,眼角的余光发现雯兰在望着他。

他眼珠转动,抬起头,望着雯兰身后说:“哟,老李,你也买布头儿吗?”

雯兰扭头回望,杨二子迅速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小玉佛塞进布包里,然后仍旧翻动着布头儿。

雯兰见身后无人,回过头来对杨二子说:“先生,您……您到底买不买呀?”

杨二子站起身,摇摇头说:“啧啧,我不买了,没有我中意的颜色。”

雯兰失望而无奈地蹲下身,系好包袱,边向前走边继续大声叫喊着:“卖布头儿喽——”

杨二子突然跑过去,一把抓住雯兰的胳膊,吼叫道:“好你个卖布头儿的穷丫头,敢偷我的宝贝!”

雯兰望着杨二子那张近乎变了形的脸,惊愕地说:“你说什么话呀,我怎么会偷你的宝贝呢?你认错人了!”

杨二子紧紧抓着雯兰的胳膊,凶恶地说:“我没有认错人,就是你刚才偷了我的一个玉佛!你这个小女贼,我非把你送到警察局不可!”

杨二子的话引来了许多人。

雯兰气愤地大声说:“你胡说,我连你的身子都没碰到过,怎么会偷你的东西呢?”

杨二子冷笑着对雯兰说道:“小女贼,你别跟我嘴硬,一会儿我就让你无话可说!”

雯兰怒视着杨二子,毫不示弱地说:“到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做贼!”

杨二子居心叵测地问道:“我要是从你包袱里翻出来我的宝贝怎么办?”

雯兰不假思索地说:“你要是能翻出来我就承认偷了你的东西,你要翻不出来可得给我赔礼道歉!”

雯兰说着,把包袱向杨二子递去。

杨二子猛地夺过包袱,解开一抖,小玉佛露了出来。

雯兰震惊地张大嘴巴,惶恐地说:“这……这……这是谁……的……”

杨二子一只手把小玉佛捧在手里,另一只手再次抓住雯兰的胳膊,冲早就挤了好几层的围观者喊道:“大家上眼哪,这个小女贼偷了我的宝贝!”

雯兰眼里涌出了泪水,大声辩解道:“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摸过这个东西!不是我偷的,真不是我偷的,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杨二子晃着小玉佛,振振有词地说:“小女贼,人赃俱获了你还敢嘴硬?我问你,你没偷,我的宝贝怎么跑到你包袱里去了?嗯?再说了,你刚才还说翻出来就承认偷了东西的!”

雯兰无言以对,只顾摇头痛哭。

几个警察走了过来,杨二子冲为首的那个警察说:“赵巡长,我抓了一个小女贼,她偷了我这个宝贝。亏我机灵,从她包袱里翻了出来!”

赵巡长命令身后的警察:“把这个小女贼押到局里好好审问!”

一个警察上前给雯兰戴上了冰凉的手铐,雯兰边挣扎边大声哭喊着:“不,我没有偷他东西,我是冤枉的!”但众警察根本不理睬她的哭诉,他们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推搡着娇弱的雯兰向前走着。

雯兰委屈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郝刚宝。原来,他一刻也离不开漂亮的师姐了,雯兰离开家后,他便找了个借口也进了县城,一直悄悄跟着雯兰。此刻,他见雯兰突然被警察抓起来,震惊之余,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扑到赵巡长面前,问:“你们为什么抓她?”

赵巡长瞪了郝刚宝一眼,说:“她是女贼,偷人***贝,理应拘捕!”

郝刚宝吃惊地说:“不,不可能……”说着,欲上前拉雯兰,被赵巡长打了两个耳光。

雯兰被众警察带走了,围观的人们也渐渐散去,地上散落着一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布头儿。

郝刚宝胡乱捡起那些布头儿,急急忙忙向城外跑去,一口气跑回家中把消息告诉给了齐兆鸣。

突如其来的灾难使齐兆鸣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满脸愁苦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张瞎子坐在炕沿上,嗓音颤抖地说:“刚宝,你师姐是想卖了布头儿给你添件衣裳才进的城啊!”

郝刚宝身子猛地一颤,道:“什么?我师姐是为我……”说着,扑在炕沿上,放声大哭,双拳痛苦地捶打着炕沿,“师姐,是师弟害了你呀……”

无计可施的齐兆鸣痛苦地低垂着头,张瞎子再次开口说:“兆鸣,你去找找你大师兄吧,他或许有办法。”

“老天真要让我走绝路了……”齐兆鸣轻声说着,犹豫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动作缓慢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那个包着《尚雅籍》的布包——他不能不要闺女,这个时候除了求师兄,他着实无路可走,而要想打通师兄的路子,除了《尚雅籍》,什么都不顶用的。这三年里,师兄因为什么和自己断了往来,他心里非常清楚。

齐兆鸣的手被郝刚宝摁住了。

“师父,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郝刚宝语气坚定地说。

齐兆鸣不明就里,望着郝刚宝。

郝刚宝声音颤抖地说:“师父,不管怎么说,我师姐出事是因我而起,我应该去救她!”说完,不等齐兆鸣说话,他就快步跑了出去。

屋外传来一阵公鸡的啼鸣。

天大亮后,雯兰被押出牢房,铐在县警察局门前的木桩上示众,许多人一边围观,一边议论纷纷。

人群外,头戴一顶破草帽的郝刚宝远远地望着雯兰,满是焦虑和痛苦。

晚上八点多钟,一辆轿车从日军司令部方向驶过来,在警察局大门前停下。警察局局长琦良刚下车,他儿子——白洋县城有名的花花公子琦宏从警察局里走出来,叫道:“爹——”

琦良冲琦宏问:“你怎么不回家,在这儿有事吗?”

琦宏色迷迷地说:“爹,听说你让手下人抓了个漂亮的姐儿?”

“什么漂亮姐儿?”琦良愣了一下,他已经忘记雯兰的事情了。

琦宏提醒说:“就是高万生让你安排手下人抓进来的那个姐儿啊。爹,我喜欢她,想娶她……”

琦良勃然大怒,打了琦宏一巴掌,训斥道:“放屁,你爹是堂堂县警察局长,你怎么能娶一个臭艺人的闺女呢?有辱门风,有辱祖宗!再瞎说我打烂你的嘴!”

琦宏揉了揉脸,执拗地说:“爹,白天你们抓她的时候我看见她了,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我就是喜欢她,我不娶她就不是人!”

琦良被气得浑身哆嗦,再次欲打琦宏,琦宏却转身跑走了。

“不肖子!”琦良气恼地骂着,进了警察局。

一个人从旁边墙角转了出来,气愤地低声自言自语道:“高万生,原来是你使的坏,你这个王八蛋!”

这人正是郝刚宝。他自进到白洋县城后,心里一直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如同一个幽灵在街上愁苦地游荡,忽然,他想起师姐是被警察抓走的,到警察局可能会探听到一些消息,于是天擦黑后来到警察局附近蹲了下来,用心观察着进出警察局的每一个警察,侧耳细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没想到真的听到了师姐被抓的秘密。片刻前还无计可施的郝刚宝顿时有了主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谁狠得过谁!

第二天早上,高万生的妻子照例挎着篮子走出家门去菜市上买菜,她刚刚走到菜市边上,郝刚宝戴着一顶压住了眉梢的破草帽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袖口里的一把尖刀顶在了她的腰部。

高妻猛地停住脚步,手中的菜篮掉在地上,惊愕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郝刚宝低声说:“别回头,也别出声,否则别怪我下黑手!跟我到城外去,我有事跟你说道!”

郝刚宝将高妻带出城,来到以前他住过的破土窑里,把高妻的手脚捆绑起来,用一块破黑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高妻跌坐在地上,惊恐地问:“你……绑我……到底想……想做什么啊?”

郝刚宝蹲到高妻身旁,嗓音阴冷地说:“你不用害怕,我绑人不杀人,可你能不能回去,就要看你那当家的心里有你没你!”

高妻哭泣着说:“我……我们当……当家的哪里对不住你……你了?”

郝刚宝冷笑着说:“他不光对不住我,还对不住很多人!”

高妻辩解说:“我们当家的是……好人哪!”

郝刚宝嘲讽地说:“对,他老人家是好人,不是好人能把亲师弟的闺女害进警察局?他对女人下手,我也对女人下手,我这一手儿可是跟他学的!”

高妻吃惊地摇着头,不相信郝刚宝的话。

郝刚宝望着高妻,感叹道:“高万生啊高万生,连你老婆都看不透你……”说到这里,郝刚宝的话头戛然而止。他站起身,欲往窑外走,突然转回身,手伸向高妻的腰间,把她的腰带解了下来。

高妻惊怕地问:“啊?你……你想干什么?”

郝刚宝没说话,把腰带塞进兜里,抱过几捆秸秆挡在高妻身前。

再说高万生,他做梦都没想到老婆买菜时会失踪,杨二子只找回那个菜篮子。

就在高万生心急火燎地满大街寻找老婆的时候,郝刚宝迎面走过去,着急而惊怕地说道:“师伯,师伯,今儿后晌,我正在白洋淀里捞鱼,岸上来了几个人,一个个凶眉恶目的,绑着一个女人,我听他们说是您屋里的,就瞅了他们一眼。我这一瞅可坏菜了,一个小子过来用枪指着我的脑袋问我看什么,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个热闹。他说你小子不好看热闹吗,那你就凑这个热闹吧,你到城里找高万生去,告诉他用女人换女人,把话传到还则罢了,传不到要你的脑袋。师伯呀,不是您师侄没出息,当时我吓得都快尿了,紧着溜儿地给您传话来了。得,我这话传到了,剩下的事我可管不了了!噢,我差点儿忘说了,他们让我把一根腰带带给您。”

郝刚宝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了一根腰带,一不小心,两个柳笛也掉在了地上,他急忙捡了起来。这动作被高万生看见了,但他并没在意,他看见腰带后,脸色立刻煞白,不住地用手绢擦额头的虚汗。看见妻子的腰带,高万生没法不信郝刚宝的话,拿着腰带转身跑走了。

郝刚宝轻松地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师姐,咱该回家了!”

高万生飞跑进县警察局,找到琦良,请他放人,当然少不了敬奉上几十块大洋。事情明摆着,有土匪给齐兆鸣撑腰,自己设下的想逼迫齐兆鸣交出《尚雅籍》的套子让高人给破解了,要想让老婆子平安回来,除了把雯兰放出来,没有别的招儿——他高万生虽然在白洋县是个人物,可说到底不过是个艺人,有几个胆子跟土匪闹腾?别说自己,就连堂堂警察局局长也得掂量掂量!

就在高万生央告琦良放人的同时,郝刚宝带着得意、兴奋的心情跑进了那座破窑,扒开了遮挡着高妻的几捆秸秆。秸秆上的土弄脏了郝刚宝的上衣,他脱下来,顺手甩了甩,一个柳笛落进了坐在地上的高妻脖领里。郝刚宝没有发现,他给高妻松了绑绳,但没摘掉她的蒙眼布。

“你走吧,回家侍奉高万生那个大好人去吧!”郝刚宝阴阳怪气地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高妻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不敢说话,少顷,她确信绑架者说的是真话后,哆哆嗦嗦地自己拿掉了蒙眼布,见四周已经没有了人,便撒腿跑出了破窑……

半个时辰后,雯兰被放了出来。

“师弟,狗子们为什么突然把我放了啊?”走在街上,因获得自由而兴奋不已的雯兰不解地问前来接她的郝刚宝。

“师姐,这事出在了高万生身上!”郝刚宝知道火候到了,自己该摊牌了,便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

“真没想到我师伯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以后得好好防着他了!”雯兰听罢郝刚宝的讲述,万分气愤。

高妻惊魂未定地一回到家里,就扎进高万生怀里大哭起来。高万生把她抱上炕,见她脖颈处有一个柳笛,顺手拿下来,眼前突然浮现出郝刚宝在街上捡柳笛的情形,顿时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好,郝刚宝,你他妈的高明,我输了,你等着,等着!”说着“咔嚓”一声,猛地将炕桌掀翻在地。

郝刚宝经历了雯兰这件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穷人到什么时候都过不好安稳日子,他恨那些穿狗子服的人,可也最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唱大鼓就是唱得惊天动地也不如他们耍弄一个小小的手腕。以前,他想过自己要出人头地,有时候也觉得很可笑,但现在他觉得一点儿都不可笑,他不仅要想,还要做到——不仅仅为自己,也为深爱的师姐。

这天,郝刚宝和雯兰一起到村外挖野菜,他望着雯兰,鼓足勇气,语气郑重地说:“师姐,咱们这辈子都在一起吧,我想娶你!”

雯兰窘迫而认真地说:“师弟,你可不能这样想,不能,听见没有?我是你师姐,你别坏了规矩!你不知道,我早已发过誓,不学好乐亭大鼓,决不嫁人!”

郝刚宝身子剧烈地一震,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他低下头,慢慢离开雯兰,心情郁闷地向路边一个土坡走去。

此时,村外,一辆在日光下闪着刺眼亮光的小轿车从远处驶来,车里坐着白洋县新任县长田仕科和他的秘书。田仕科五十岁左右,身子干瘦,经常面沉似水,让人摸不清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突然,一个车轮陷在水坑里,司机怎么也开不出去。这时,郝刚宝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拧柳笛,小轿车动不了窝的情景他看了个满眼,更重要的是,他看出来坐车的人肯定是有权势的人!他的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拨动了一下,于是扔下柳条,搬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向小轿车跑过来,把石头塞到车轮后面,冲司机说:“开车吧,试试看!”

车轮急速转动起来,郝刚宝俯下身,使劲推着大石头。车轮带起的泥水喷溅了他满头满脸,但他毫不在意,只顾推着石头。

轿车猛地往前一蹿,车轮驶出了泥水坑,郝刚宝收不住身,小腿磕在了大石头上,鲜血顿时顺着裤管流了下来。

郝刚宝忍着疼痛,望着秘书和田仕科,希望他们能对自己说些什么。果然,秘书指着田仕科,得意地说:“看你出了这么大的力,我就告诉你,这是白洋县新任的田县长。得见县长,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郝刚宝心头一惊:真的是一条大鱼!他以更加恭敬的口气对田仕科说:“哟,原来是县长,我说谁能有这么大的派头呢!田县长,我叫郝刚宝,您要是能记住我,我们家祖坟上才真是冒青烟了呢……”

秘书摆摆手,让郝刚宝停住话头,田仕科望了一眼郝刚宝,没说话,钻进轿车里,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说话间,时间到了民国三十四年秋天,此时日本人已经投降,齐兆鸣觉得天下该太平了,能唱乐亭大鼓了,他决定和张瞎子带着雯兰、郝刚宝下村庄去撂场子。可就在临行之际,一群土匪冲到齐家村,挨家挨户抢劫,齐兆鸣家仅有的半口袋高粱米被抢走,齐兆鸣视如珍宝的鼓、弦被踩烂,这个本来贫穷的家更加陷入窘困的境地。而此时,郝刚宝见得不到师姐的心,盘算着离开齐家,他不想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更不想做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乐亭大鼓艺人,他不愿意屈从命运的安排,他要拼尽全力过上出人头地的日子,尽管不会轻易如愿,但他决不放弃这个念头!

郝刚宝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帮助自己,就是田县长……

这天上午,田仕科的轿车停在县政府大门口,司机正在修车,急于去公干的田仕科焦急地站在一旁。

一直守候在县政府附近的郝刚宝望见田仕科,惊喜地喃喃自语道:“这条老泥鳅终于钻出来了,我可得抓住你!”

十几分钟后,司机修好了车,田仕科上了车,车子驶离了县政府大门口,刚刚拐过一个路口,郝刚宝突然从路边闪出来,欲横穿马路,司机急忙刹车,车并未撞着郝刚宝,但郝刚宝就势跌倒在地上,做出被撞倒的样子。

司机下了车,阴沉着脸走到郝刚宝面前,斥责道:“小子,你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没撞死你算你命大,赶紧滚一边儿去,别在这儿挡道!”

郝刚宝故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揉着肩膀,委屈地说:“你这老兄怎么这么不开面儿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带四个轱辘的汽车走得,我两条肉腿就走不得了?”

坐在轿车里的田仕科认出了郝刚宝。

司机气恼地一把抓住郝刚宝的衣领,凶巴巴地说:“乡巴佬,你他妈的吃豹子胆了,敢跟老子顶嘴?告诉你,今儿别说没把你撞怎么样,就是把你撞成肉饼,你也没地方喊冤去!”

司机说着,把郝刚宝推了个趔趄,田仕科在车上稳稳地坐着。

郝刚宝不服气地说:“我是乡巴佬,我的命是不值钱,可我贱人有贵命,你撞了我还打我,我找贵人告你去!”

司机冷笑一声,说:“就你?你他妈的能有贵人?说出来我听听,他是哪个婊子养的?”

郝刚宝不高兴地说:“你就胡乱骂人吧,呆会儿我把贵人说出来,吓你一溜儿屁!”

司机明显是想欺负人,指着郝刚宝的鼻子,说:“你小子越说越来劲了,你的贵人是谁?说,不说我揍你!”

郝刚宝脖子一梗,大声说道:“我的贵人是田县长!”

车内的田仕科一怔,望着郝刚宝。

司机笑起来,嘲讽地说:“什么?田县长是你这个穷小子的贵人?你怎么不说南京蒋委员长是你的贵人呢?你他妈的什么话都敢说!”

郝刚宝望着司机,郑重地说:“你别不信,我和田县长有缘分,他老人家可是大好人,整个白洋县上上下下都念他的好,他是个青天大老爷,不信你竖起耳朵好好打听打听去,不光我这么说,老百姓都这么说!”

听郝刚宝说得情真意切,不像是顺嘴胡诌,司机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真的……真的认识田县长?”

郝刚宝越发假戏真做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儿非上田县长那儿告你去不可,他老人家肯定会给我作主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瞎话了!”

司机怔住了。

郝刚宝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你要是有本事跟我去趟县政府,看看田县长他老人家给不给我作主!走,走啊!”说着,他拉着司机欲走。

这时,车门打开,田仕科笑呵呵地下了车,走到郝刚宝面前,用戏谑的口气说:“郝刚宝,不用去县政府了,我在这儿呢!”

郝刚宝故意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哎哟,田县长,您老人家怎么……那我真省事了,他不信您是我的贵人,他还骂了您,骂得特难听,我都不好意思跟您学!”

田仕科狠狠地瞪了司机一眼,司机尴尬而惊慌地躲到一旁。

郝刚宝望着田仕科,恭敬地说:“田县长,您确实是我的贵人,我一有难处您就来了,可惜我不能总在您身边,要是总能见着您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田仕科拍了拍郝刚宝的肩膀,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架势,说:“我是***的县长不假,可不敢当什么贵人,更不是青天大老爷。听见没有?”

郝刚宝亲热地说:“田县长,不是小人跟您顶嘴,您能管得住我的嘴,可管不住那么多老百姓的嘴,大伙儿都这么叫您,我能有什么法子啊?再说了,您把白洋县治理得多好啊,您不光是我郝刚宝的贵人,也是全县老百姓的贵人!”

田仕科世故地笑了笑,说:“郝刚宝,我新换了司机,他不认得你,今儿的事是个误会。你没受伤吧?”

郝刚宝踢了几下腿,说:“托您的福,没事。我年轻力壮,就是撞一下也不碍事,话说回来,别人想挨您的车撞他还没那造化呢!”

田仕科冲郝刚宝说:“我有要紧政务,得走了。”

田仕科说完就要上车,郝刚宝不失时机地说出了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田县长,我想求您给我谋个事干。您说一句话,我就能有一碗饱饭吃了。”

田仕科沉吟着说:“有了机会我会想着的。”

郝刚宝点点头,说:“哎,我等着,您给找的活儿肯定错不了。要不然我说您是我的贵人哪,一点儿都不差!”

田仕科从兜里掏怀表看时间,把一张名片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郝刚宝马上俯下身拾起名片,使劲吹了吹上面沾的尘土,央求道:“田县长,这张片子您赏给我吧,我看见它就像看见您,行不?”

田仕科点了点头,郝刚宝忙不迭地把名片捧在了手中。

田仕科钻进汽车,汽车鸣着笛开走了。

郝刚宝脸上露出了笑容,盯着那张名片,反复认真地看着,爱如至宝。

既然真正接近了田县长,郝刚宝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机会。不久,这个机会真的让他等到了。

白洋县光复后,田仕科从日伪时期所谓的“***县长”,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县长,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奉上峰指令肃清汉奸”,以捞取政绩、收买民心。他经过精心盘算,决定把当初跟驻白洋县的日军司令官打得火热的警察局局长琦良列为汉奸抓捕惩办。谁知,就在他指令新任警察局局长王玉山抓捕琦良的时候,琦良父子却双双逃跑了。

白洋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贴上了汉奸琦良的通缉令,一队队警察荷枪实弹地列队冲出县城,一定要抓到逃犯琦良是田仕科反复强调的命令……

白洋县城并没有因为琦良的出逃而有一丝改变,街上依然乱糟糟的。这天,郝刚宝在街上闲逛,无意间碰到了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为了哄骗郝刚宝的钱财,竟胡诌,只要郝刚宝的名字里有个“鹤”字,将来必定大富大贵,一向精明的郝刚宝居然信了“算命先生”的话。他哪里知道,这个“算命先生”其实是受高万生指使的。

回到齐家,雯兰问郝刚宝:“师弟,你干什么去了?”

郝刚宝编着瞎话说:“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爹我妈了,便出去给他们烧了几张纸。”

雯兰说:“师弟可真孝顺哪!”

郝刚宝脸上罩着愁云,说:“师姐,你夸错人了,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顺的人!”

望着郝刚宝怪异的神情,雯兰奇怪地问:“师弟,你怎么不孝顺了?给二老烧纸不是挺好的吗?”

郝刚宝悄悄扫了一眼齐兆鸣,望着雯兰,嗓音颤抖说:“唉,我说我不孝顺是因为我没出息。昨天夜里,我爹问我,刚宝,这几年你都长什么能耐了?我说我拜唱乐亭大鼓的名艺人齐兆鸣为师学艺了。我爹跟着问我,你学多少段子了?我说兵荒马乱的我师父还没顾上教我呢。我妈接着我爹的话茬问我,那你的艺名叫什么呀?我说我还没正式学大鼓,我师父还没送我艺名呢。我妈就不高兴了,训我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个艺名都没有,那学的什么艺?肯定是你不好好学,你师父不待见你才不送你艺名的。你师父不送你艺名就罢了,要是将来送你艺名就叫‘郝天鹤’吧,这个名字吉利,妈喜欢。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一哭就醒了。师父,我是和师姐闲说话,您可别多心,我知道该送艺名的时候您肯定会送我的!”

雯兰同情地说:“师弟,你就为这事闹心哪!爹,师弟怪可怜的,您就送他一个艺名吧,也好告慰他爹妈的在天之灵。”

齐兆鸣思忖了片刻,望着郝刚宝,说:“刚宝啊,既然你觉得没有艺名名不正言不顺,那师父就送你那个‘郝天鹤’的艺名,也让你爹妈遂了心愿。”

郝刚宝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说:“师父,您真好,我真有好命,下半辈子一准好好孝敬您!我给您磕头!”

郝刚宝欲下跪,被齐兆鸣拦住了。齐兆鸣郑重地说:“今天先别磕了,等明天让你师姐买两炷香点上,你拜完祖师爷就算是我正儿八经的徒弟了!”

郝刚宝激动地说:“行,师父,我等着明天给您磕头!”

第二天上午,雯兰在院中点燃了两炷香,齐兆鸣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衣服,端坐在板凳上,郝刚宝跪倒在了齐兆鸣面前。

齐兆鸣望着郝刚宝,朗声说道:“刚宝,从今天开始,你的艺名就叫‘郝天鹤’了,这是祖师爷给你带来的福分,你拜谢祖师爷吧!”

郝刚宝正欲磕头,院门开处,高万生、杨二子闯了进来。

雯兰吃了一惊,反感地对高万生道:“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齐兆鸣站起身,深感意外而戒备地说:“师兄不请自到,有什么见教吗?”

高万生脸色阴沉,颐指气使地说:“看在祖师爷的份儿上,我再叫你一声师弟,你竟敢以下犯上,想高出师父一辈,更别说眼里没有我这个师兄了!”

齐兆鸣问道:“什么?我以下犯上?我齐兆鸣是个穷艺人不假,可懂得礼义廉耻,从来不做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你说我以下犯上,高出你一辈,纯属血口喷人!”

高万生振振有词地说:“事实俱在,你赖不掉了。刚才我清清楚楚地听你说要送你徒弟‘郝天鹤’的艺名,你不是不知道,师父是‘和’字辈,你让徒弟的艺名中有‘鹤’字,这不是明摆着让你徒弟和师父平起平坐吗?你不就高出师父一辈了吗?你这不是以下犯上是什么?”

齐兆鸣欲说话,雯兰气愤地对高万生说道:“你胡说,我爹才不会做那种让人唾骂的事情呢。我师爷‘和’字辈的‘和’是和气生财的‘和’,我师弟艺名中的‘鹤’字是仙鹤的‘鹤’,这两个字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去。你存心到我们家来找别扭,安的什么心?”

高万生冷笑一声,说:“什么心?替我师父你师爷讨公道的心!你爹居心不良,欺师灭祖,我这个做师兄的有管教他的权力!”

雯兰怒视着高万生,大声说:“我爹没做错什么,用不着你管教!”

高万生强词夺理地冲齐兆鸣说:“‘和’字和‘鹤’字音差不多,你让徒弟叫‘天鹤’,就是想提高自己的辈分,这样的事我要是坐视不管,怎么对得起师父的亡灵、对得起几辈先师?只要你给我下跪认个错,把你徒弟的艺名收回去,满天的乌云就算散了,怎么样?”

齐兆鸣气得浑身哆嗦,大声地说:“什么?你……你让我给你下跪?我虽然穷,可膝下有金子,不会跪小人!”

张瞎子也摸索着从厢房里走到院中,气愤地说:“高万生,抛开同一师门的情谊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艺字来,你凭什么让兆鸣跪你?你不怕损寿吗?兆鸣绝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

高万生蛮横地说:“我是师兄,代师训徒,这里没有外人说话的份儿!”

张瞎子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木棍使劲杵了几下地皮,用几乎吼叫的音量说:“你不配做兆鸣的师兄!你再在这里犯浑,你师父的在天之灵可不答应你,过往神灵也不会放过你!”

高万生阴毒地笑了笑,说:“哼,什么神呀灵的,你别拿这套唬我。今天他不给我下跪认错,我就不离开!”

怒火再次涌上雯兰的心头,她大声冲齐兆鸣说:“爹,您没有错,不能给他下跪,他要不离开,就让他像根树桩子一样长在这儿!”

齐兆鸣望了一眼雯兰,坚定地说:“雯兰,爹收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给你师弟送艺名也是分内的事。爹心里没病,不会给他下跪的!”

高万生把目光转向郝刚宝,说:“好,既然你不给我情面,我就清理门户了!你这个徒弟来路不正,他不配进‘和’字门唱乐亭大鼓!”

齐兆鸣用身子护住郝刚宝,厉声说:“高万生,你有什么手段冲我齐兆鸣使,他是个苦孩子,还没学艺呢,算不上真正的门人!”

高万生指着郝刚宝说:“行!你齐兆鸣护徒弟,他不算门人,我听人说,他是***,是国家的要犯!只要我一句话,白洋县警察局就能来人把他绑走,他们可以替我清理门户!”

齐兆鸣、郝刚宝、雯兰、张瞎子一听,都震惊了。

齐兆鸣急切地说:“姓高的,你……你这样做可就没有良心了。我徒弟是安善良民,没党没派,你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你太狠毒了,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郝刚宝望着高万生,惊怕地说:“师伯,您可千万别乱说呀,我从娘胎里出生到现在连***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怎么能是***呢?您别害我呀!”

高万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子,不是我心毒,是你师父做事太过了,他明明想借送你艺名的机会长辈分、压我一头,我管教他,他不听,我们好好的师兄弟闹掰了。话说回来,事情全是从你身上引起的,我只好……”

齐兆鸣打断高万生的话,说:“姓高的,你要是还讲一点儿艺德,就别把事情做绝了,害人早晚得遭报应!”

高万生望着齐兆鸣,狞笑着说:“齐兆鸣,不是我要害你徒弟,是你徒弟串通***反抗***,这罪过可比欺师灭祖还要大呀。哟,天儿不早了,二子,你先回去,让警察局王局长派警察来抓人。这小子是不是***,到监狱里让他自己说去吧!”

杨二子乘机说:“齐师父,您要是当着闺女、徒弟的面抹不开脸下跪也行,您把《尚雅籍》交给您师兄,让他有个面子就行了。”

齐兆鸣神态坚定地摇摇头,说:“《尚雅籍》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是给正儿八经的艺人看的,他不配享受那么好的书,我也不会给他!”

杨二子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齐师父,您别钻牛角尖,不就是一本书吗?”

齐兆鸣依然无可动摇地摇了摇头。

高万生故意责备起杨二子来,说:“二子,你看你,就是话多,你和他说那些话干什么?我让你去叫警察,你痛痛快快地去就得了,你也想和我过不去吗?”

杨二子忙点头哈腰地说:“高爷,我这不是好心没好报吗?得,我不言语了,你们之间的事再不敢插嘴了,我去找警察。”

杨二子转身就往院外走,齐兆鸣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下定决心地说:“高万生,我……我给你下跪,向你认错,可你这辈子别想得到《尚雅籍》!”

高万生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要那东西干吗呀?你以为我离了它就唱不了乐亭大鼓呀?哼,没出息的人才死抱着不撒手呢!咱不说这个,你做了错事,就该给我下跪认错!”

雯兰着急而哽咽地说:“爹……爹……”

张瞎子沉痛地低下了头。郝刚宝迫不及待地对齐兆鸣说:“师父,谢您了,谢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徒弟十辈子也不忘啊!”

齐兆鸣眼含屈辱的泪水,慢慢跪倒在了高万生面前。

雯兰望着齐兆鸣,泪流满面。

张瞎子悲愤地仰天长叹:“天理不存,天理不存哪!”

齐兆鸣缓重的嗓音响在院子里:“齐兆鸣有欺师灭祖之心,以下犯上,今收回送给徒弟郝刚宝‘郝天鹤’的艺名,以表愧意……”

高万生望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齐兆鸣,脸上浮现出得意、倨傲的神色,他知道今天想拿走《尚雅籍》纯粹是奢望,但整治了齐兆鸣一场,也算美美地出了一口恶气,便转身扬长而去。

高万生走后,郝刚宝也极其失望地离开了齐家,离开了齐家村,他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通往白洋县城的路上。一块小石子使得郝刚宝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就势蹲在地上,以拳捶头,痛苦地喃喃自语着:“老天哪,我郝刚宝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一辈子给艺人做徒弟吗?我为什么连一个艺名都得不到呢?高万生,你这条老狗,你毁我,我记住你了,记住你了!”

天黑后,郝刚宝来到一座破庙的外后山墙下,昏昏沉沉地靠着墙睡着了。

天亮后,一阵冷风吹来,郝刚宝醒了,伸个懒腰后站起身往前走,刚走出几步,身后“哗啦”响了一声。

郝刚宝身子一激灵,扭回头,见一个碎瓦罐扔在自己刚才睡觉的地方,分明是什么人从墙上那个小窗里甩出来的。

郝刚宝没有想到破庙里居然还有人住,禁不住满腹狐疑地走到墙根下,蹲下身,望着那个湿淋淋的碎瓦罐,抽鼻闻了闻,知道是尿,然后抬头望着小窗。

小窗离地太高,人根本上不去,但好奇心驱使郝刚宝决心瞧个究竟,看是不是闹狐仙了。他向前面正门走去,推开破旧的庙门,定睛一看,顿时惊呆了。只见庙里,两个男人在啃吃生地瓜。他认出来,那个岁数大的、蓬头垢面的男人不正是当初不可一世的警察局局长琦良吗?今非昔比,既然他琦良完蛋了,自己就完全没有必要拿他当盘菜了。于是,郝刚宝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身子靠在门框上,瞪着眼睛望着琦良父子。

琦宏手里捧着地瓜,望着郝刚宝,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郝刚宝不疾不慢地对琦宏说:“就你这两眼珠子,跟枣核儿没两样儿,我是干什么的你看不出来吗?当官儿的能是我这德行吗?”

琦宏连连点头,说:“嗯,对对……”

郝刚宝望见屋里还有几个生地瓜,以不容回驳的口气对琦宏说:“我说,一笔写不出俩浪荡鬼,咱都是缺爹少娘的穷鬼,你把那大个儿的地瓜借我吃一个。别驳我面子,我这人面嫩,爱上脸儿。”

琦宏不情愿地说:“没听说过天底下有借吃的……”

老于世故的琦良见状,急忙拿着一个大地瓜递给郝刚宝,息事宁人地说:“给你,你走吧。”

郝刚宝接过地瓜的同时,看见琦良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包,眼珠转了转,把地瓜装进兜里,对琦良说:“多谢了,我这半天算是饿不着肚子了。地瓜好吃啊,要是有人问我地瓜是谁给的,我就把您的面相跟他说说,让他也记住您是一个大好人。你们歇着吧,我走了。”

郝刚宝转身就走,琦良一把拉住他,惶恐地说:“老弟,地瓜你吃就吃了,用不着跟别人去说,小事一桩嘛!”

郝刚宝摇摇头,装腔作势地说:“不行不行,您是不知道我的为人,谁要是给我芝麻粒儿大的好处,我得回报他西瓜那么大的恩情,不这样能混得开吗?不是我跟您乱白话,白洋县我有的是熟人儿,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有不少人知道您在这儿,不用别的,您多准备几块地瓜待客就行了。我一招呼,他们准来!”

琦良最怕来人,着急地说:“老弟,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啊,那你就害了我了!”

郝刚宝故作吃惊之态,说:“您怕什么呀?您是挖绝户坟了还是踹寡妇门了,再不就是杀人害命犯事了?”

琦良惊怕地小声说:“老弟,你别乱吵吵了,我……我……反正你的嘴可得严着点儿,不能说,不能说呀!”

郝刚宝望着琦良,心中很是得意,但嘴上故意吊住琦良,说:“这您可是难为我了,我这人嘴碎,不想点法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不住呢!”

琦良知道,此时此刻堵住这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人的嘴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急忙掏出怀中布包里的两根金条,塞给郝刚宝,说:“老弟,看在这东西的份上,你……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郝刚宝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兴奋得简直要发狂。他托着沉甸甸的金条,说:“看来您老哥确实是有为难之处,您把心该放哪儿就放哪儿吧,我保证不漏半点儿口风!”

更新于:16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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