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中都有个“学霸家族”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状头家世传三叶,
天下科名占两魁。
这是元好问在《续夷坚志》中记鲁谷吕家事。鲁谷吕家是辽金时期北京的著名科举家族,八代中9人中举,其中3人考取状元,堪称奇迹。
吕家擅诗词,吕慥(亦作吕造,慥、造同音)号称“辞赋甲天下”,可元好问在《中州集》中,未选其作品,且记“谓其大父延嗣、父忠嗣与子俱成状元也”,但吕慥的爷爷叫吕嗣延,不叫吕延嗣,且非状元;吕慥的父亲是状元,名叫吕忠翰,非吕忠嗣。误记如此,可见元好问对吕家不太上心。
吕慥闹过一次大笑话,重阳节给金朝皇帝献诗,竟有“佳节近重阳,微臣喜欲狂”这样的奇句,“上(金章宗)大笑,旋令外补(即京官外调,贬官)”。
吕慥“未第时,梦金龙蜿蜒自天而下,攫而食之。是岁经义魁南省,词赋继擢殿元”,为何水平如此不堪?
盘点金代科举,世家偏多,有浑源(今属山西省大同市)刘氏、易州(今属河北省易县)敬氏、丰润(今属河北省唐山市)卢氏等,且兄弟登科者多,如太原王璹(音如熟,字君玉)、王器玉、王汝玉,辽阳(今属辽宁省)的张甫、张庸、张冉,中山永平(今河北省完县)的赵思文、赵去非,绛州(今属山西省)的孙震、孙锜、孙铉等……存在着过度集中、家族垄断现象,说明金朝科举有巨大缺陷。
2007年,北京市对石景山区鲁谷的吕氏家族墓地进行考古挖掘,对这一学霸家族有了深入了解。
鲁谷金代吕氏家族墓地出土的东平县君韩氏墓志,由吕慥撰写。此韩氏是吕忠敏夫人,出身汉人世家大族——韩氏家族
为避战乱逃到北京
鲁谷吕家是周朝开国名将姜太公的后裔。
据学者苗霖霖考证,周灭商后,姜太公被封在山东北部的齐地,后裔“各以功德受封,传之奕叶(一代接一代)”,自秦之后,“世为大家,列缙绅者,代不乏人”,后分成东平(今属山东省泰安市)吕氏、东莱(今山东省烟台、威海一带)吕氏两支。因五代之乱,东平吕氏入辽,东莱吕氏入宋。
东莱吕氏是宋代最显赫的25个家族之一,有“天下之人谈衣冠之盛者,必以吕氏为世家”“本朝一家为宰执者,吕氏最盛”之说。吕蒙正、吕夷简、吕公著、吕好问均拜相,吕本中、吕祖谦则是理学大师。东莱吕氏仕宋者120余人。在“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的宋代,堪称凤毛麟角。
至于东平吕氏,据学者于桐的论文《辽金时期鲁谷吕氏家族研究》钩沉,则是“避乱徙居漷阴(今属北京市通州区),遂为燕人,隐德不仕”。第一代吕胤“丘园耿介,金玉其人,凿井耕田作终焉”,只是普通农民。第二代吕密亦务农,虽有“太子洗马”的荣衔,夫人被封为“韩国太夫人”,是儿子吕德懋当宰相后,恩荫父母,得到的追封。
吕密的两个儿子吕德懋、吕德方在辽朝均科举出身。
吕德懋是统和十二年(994年)状元,曾作为国信副使出使北宋,官至宰相。辽圣宗一次狩猎时遇虎,几遭不测,随从陈昭衮挺身而出,救辽圣宗一命,辽圣宗令张俭、吕德懋“赋以美之”。吕德懋能与名臣张俭并称,可见文采非凡。
吕德方亦中甲科,曾任儒州、顺州的刺史,应是正三品高官。
会写诗不会写诏书
吕德懋子嗣不旺,儿子吕××(墓碑上名字漫漶难识)于开泰七年(1018年)中举,他为官20年,仅五品,生四子女,他去世时,子女均未成年,吕德懋的后代遂被埋没。吕德方一脉开枝散叶。
吕德方的儿子吕士安亦出身科举,长期在五京(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任官,颇受重视,包括曾是析津府(北京)少尹(副市长),他“五载之内,连典大郡者三,民讴交溢,皆号神明之化”,晚年“淡于权利,尝念告老乞骸者,昔贤之嘉范”。吕士安当了44年官,终于荣禄大夫(即光禄大夫,避辽太宗耶律德光之讳),从二品。重熙七年(1038年)十二月逝于燕京永平坊私第,年75岁。
吕士安的儿子吕嗣延少年成名,有“不是敕头是状元,不是敕头是弟二”之誉,却五次科举才成功,“仕于辽季,更考十数,不过县令”。金灭辽后,吕嗣延被金朝重用,两年升至五品,“以疾卒于位,享年六十有五”。
吕嗣延的儿子吕介石考中辽朝最后一次科举,后随父仕金,官至安州刺史,正五品。吕嗣延另一子吕岩,科举未成,虽“慷慨有才”,以武散官仕金,仅正五品上,掌仓禀、租税而已。
吕嗣延的孙辈中,吕忠翰“举贞元(海陵王贞元二年,即1154年)进士第一”,是鲁谷吕家的第二位状元。海陵王被弑后,金世宗让吕忠翰起草《降海陵王庶人诏》,吕忠翰“点窜再四,终不能尽朕意”,时人以为“状元虽以词赋甲天下,至于辞命未必皆能”,但不排除吕忠翰有不忘旧主之意。
吕家想突围却不成功
与吕忠翰同辈的吕忠节、吕忠卫、吕忠美、吕忠彦、吕忠一,均未通过科举,只好做一辈子武散官,吕忠敏则“举天德进士高弟”,最高职位是正三品的“南京路都转运副使”。
吕忠翰的儿子吕慥于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年)再度赢得状元,这是鲁谷吕家的第三位状元,此时金朝开始衰败,吕慥一生未受重用,似乎只任过翰林待制(正五品)、右司谏(正七品)之类朝官,以撰文为主。
鲁谷吕家后代中,吕仲熊、吕仲麟等也当了官,因无科名,成就不高。随着金朝陷入混乱,吕家渐退出历史舞台。
从普通农民,到“燕巨族”,吕家有四大特点:
首先,辽金之变对吕家几无冲击。中国历史上历次改朝换代,上层激烈动荡,中下层却岿然不动,王朝改易往往撼动不了社会根基,表面上推倒重建,其实一切照旧,只是换个面目而已。
其次,科举能否成功,决定了吕家子弟的仕宦前途。吕德懋虽贵为宰相,也改变不了这一规则。
其三,鲁谷吕家试图突围。比如吕士安娶了韩绍文之女,韩绍文是辽国开国元勋韩延徽的曾孙,《辽史》称:“太祖初元,庶事草创,凡营都邑,建宫殿,正君臣,定名分,法度井井,延徽力也。为佐命功臣之一。”吕士安的次子吕嗣儒、三子吕嗣延娶的都是韩家女;吕士安的孙女嫁入韩家,吕韩可能通婚了四代。吕家科举未成的子弟能当武散官,或来自韩家帮助,但只是七八品的小官。
其四,鲁谷吕家与皇朝存绑定关系。皇朝兴起,吕家子弟有成就;皇朝衰落,吕家子弟被边缘化。
科举家族抓住了机会
金朝为什么重视鲁谷吕家?因女真人的传统生产方式与中原不同,需有汉地管理经验的人承担税收、管理等具体工作,世家子弟有用武之地。
金军刚入中原时,“所过皆残破,其所得汉人,并削发,使控马荷担,得妇女,好者掠去,老丑者杀之”,据《呻吟语》:“天会间,掠致宋之男妇不下二十万,能执工艺自食其力者,颇足自存,富戚子弟降为奴隶,执炊牧马,皆非所长,无日不撄(遭受)鞭挞。”生产力遭到巨大破坏。
金朝高层统治者意识到,适当休养生息,于己有利。天辅六年(1122年),金太祖在进兵燕京前,向燕京官民诏谕:“王师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旧。”天辅七年(1123年)二月,金太祖诏都统完颜杲说:“新附之民,有材能者,可录用之。”
天会六年(1128年)正月,金朝首次举办“南北选”,即“北选词赋,南选经义”,通过科举,从汉人中选拔官员。随着金朝科举不断正规化,金代六部尚书共227人,其中汉人达108人。
在汉族士大夫的帮助下,金朝逐渐完善税收系统,稳定了生产,“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且加强了内部管理。学者刘美云钩沉,金熙宗“出则清道警跸,入则端居九重。旧大功臣,非惟道不相合,仍非其时莫得见。瞻望墀阶,洞分霄壤矣”,皇权专制替代了不分尊卑的勃极烈制度,金朝皇帝已与传统中原皇帝无别。
科举可打破身份制,为什么金朝反而出现许多科举家族?因金朝社会长期动荡,普通人家谋生且难,哪有余力培养子弟?为大家族垄断提供了机遇。
教育不能靠作秀
据学者刘晓飞在《金代汉族家庭形态研究》中钩沉,金代女真户均8口,汉户仅5口。金海陵王、金世宗、金章宗都敬老赐官,70岁以上老人可补一官,享相应待遇,“三代同居孝义之家,委所属申覆朝廷,旌表门闾,仍免户下三年差发”,给荣誉、减徭役,但普通家庭仍以夫妻加三个子女为主。
一方面,金代120年间,共打了130多场战争,国弊民穷。
按金朝兵制,汉民用“签军”制度,取之于民。《归潜志》称:“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边衅,动辄下令签军,州县骚动。其民家有数丁男好身手,或时尽拣取无遗,号泣怨嗟,阖家以为苦。”
元光末年(金宣宗年号,1222年—1223年),已退休的户部郎中刘元规(已60岁)、前监察御史刘从益等都被征调。学生也被征调,且“夜举灯为令……灯灭者死”“诸生甚苦之”。
读书人无尊严,百姓自然不愿让孩子读书。
另一方面,据学者武玉环统计,金代共发生各种自然灾害284次,每年约2.4次,从金章宗起,年均更高达3.8次。“鼠大如兔,十百为群,所过禾稼为空”等记录比比皆是。
金世宗时,曾出现“税不及什一,两税以外,一无所敛”的平稳局面,但作为征服王朝,金代始终无法建立统治的合法性,只能片面强调孝。金海陵以“忠臣犹孝子”为诗题取士,金代规定,“为祖父母、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姊、舅姑割股者……并委所属申覆朝廷,官支绢五匹,羊两羊□空,酒两瓶,以劝孝悌”,这些不切实际的、作秀式的鼓励教育,反而让百姓反感。
垄断私学让各方皆败
相比之下,科举家族多聚族而居,爷授父、父授子,家族女性也参与其中。比如鲁谷吕家中,吕忠敏去世后,他的夫人韩氏“闲居乡闾,守坟墓,教其子读书十余年”。
学者刘晓飞在《试论金代汉族家庭教育方式》中指出,金代官学资格太严:国子学只招“宗室及外戚皇后大功以上亲,诸功臣及三品以上官兄弟子孙”;太学只招“五品以上官兄弟子孙”;“府学尝与廷试及宗室皇家袒免以上亲、并得解举人为之”;“州学,遂加以五品以上官、曾任随朝六品官之兄弟子孙,余官之兄弟子孙经府荐者,同境内举人试补三之一,阙里庙宅子孙年十三以上不限数,经府荐及终场免试者不得过二十人”。
全加起来,汉族官学生不超两万人,则势家大族垄断私学,即可保子孙升迁,使科举这一貌似公平的游戏,也变得不公。
科举只选少数科举家族中人,他们只会读书考试,能力差,令女真贵族们不满。金帝喜从侍卫中提拔官员,这些侍卫是女真贵族后代,忠诚、实际工作能力强,且长期服侍君主,易得信任,他们对科举出身的官员极为鄙夷。
据学者董克昌、董宇军钩沉,到金朝末期,女真贵族“喜吏而恶儒”“苛察”渐成主流,致各机关“时胥吏擅威,士人往往附之”,这些靠吏能上位者凭借皇帝恩宠,肆无忌惮。
比如乌古论,原是全真法师,佯作狂态,裸头光足,扬言能使军士服气不吃粮,持续作战。再如镇帅石烈牙忽带,“尤不喜文人,僚属有裾者,辄用兵截去”。
学霸多却无人才,内斗激烈,金代岂能不亡?(责任编辑:沈沣)
更新于:1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