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到底谁最可怜
转载文,如有侵权,请联系我删除
(已完结)
黎颖颖十五岁那年被接回京师认祖归宗,身为黎府真正的千金,她本应该是备受宠爱的,但是所有人都更喜欢知书达礼、冰雪聪明的黎素晚,至于黎颖颖,她自小在穷乡僻壤长大,目不识丁,不知规矩,就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子轻贱。
黎颖颖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上辈子回到黎府后,不甘受到冷落,拼命与黎素晚争宠。
她努力读书识字,琴棋书画,规矩礼仪,样样学到精通,把黎素晚远远甩开,可是到了那一天,大家都在安慰黎素晚,黎颖颖仍旧是被厌烦的那个。
她醒来后去见了父亲,红着眼眶道:请爹送我回乡下吧,我一回府,姐姐的身子就不好了,一定是因为我的八字太硬,冲撞了她。
黎父一怔,道:何出此言?素晚只是病了,看了大夫就会好。
没几日,黎素晚的病果然大好了。
靠着一手熬绿茶的功夫,黎颖颖在府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太子萧奉,对方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初见时,萧奉便认为黎颖颖颇有心计,所以绝不给对方利用他的机会,他看着黎颖颖装乖扮无辜,抱上了各路人马的大腿,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长公主收她做义女,世家贵女和她情同姐妹,宫中宠妃视她为闺中密友,还得了一个郡主的封号,对她有好感的男人更是一只手数不过来,就连他的亲妹妹也天天叫着要黎颖颖做姐姐。
萧奉等了又等,也没等来黎颖颖抱他的大腿,他终是没忍住问黎颖颖:想不想做太子妃?
黎颖颖不想。
第一章
正是傍晚时分,一辆青篷马车驶入长街,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两个门房正在闲磕牙,听见这动静,都探头往外瞧,一个忙道:“来了来了。”
“哪儿?”另一个急急站起来,勾着腰冲大门外瞄了一眼:“嘿,是老刘回来了。”
赶车的车夫下来了,招呼一声,车里又下来了一个婆子,最后,跟着一个小小的少女,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不安地打量四周,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极其陌生,高大的宅门,镶金的匾额,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让李颖颖感到无比慌张。
“小姐快进去吧,老爷夫人想是在等着您了。”
老婆子催促着,李颖颖默默地答应了一声,昏头昏脑地跟着她入了那阔气的大宅门,这宅子真是大得很,处处都精致漂亮,朱漆的廊柱,雕花的石栏,就连地砖都刻了花纹,灰扑扑的粗布鞋踩在上面,十二分的不合衬,李颖颖觉得自己很是格格不入。
宅子里有很多下人,投过来的目光不乏好奇和打量,这让她感到不舒服,李颖颖低下头,避开了那些人的窥探,跟在老婆子身后,进了一座厅堂。
王婆子叮嘱她在此处等候,就匆匆离开了,没人请李颖颖坐下,她看着那朱漆的雕花大椅子,干净得能泛光,映出人影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仍旧抱着她的布包袱。
厅堂门口不时有下人经过,然后隐晦地往里瞧,又是那种打量的目光,自以为不留痕迹,实际做得分外明显。
李颖颖有些厌烦,她站起身来,换到一个角落的位置,那些人一时间看不见她了,除非她们进到屋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从昏黄变得擦黑了,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声低语,紧接着,有人进了厅堂来,打头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官服,看见李颖颖,愣了一下,男人把纱帽摘下来,递给身后的下人,道:“接回来了?”
那下人道:“是,下午就到了。”
李颖颖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中年男人或许就是她的生身父亲,她抱着包袱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他。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万一叫错了呢?
那中年男人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只是径自问下人:“告诉夫人了吗?”
下人忙道:“王婆子去了,当时夫人在紫藤苑照顾小姐呢,没顾上这边。”
黎岑点点头,对李颖颖招手:“孩子,过来,让爹看看你。”
李颖颖忽然生出几分安心来,她方才没猜错,这果然是她的父亲,她走上前去,只觉得对方身形高大,容貌儒雅和气,有些亲切。
黎岑也在端详她,点点头:“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下人殷勤附和:“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对了,”黎岑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边怎么说,都解决了?”
下人连忙道:“都解决了,那对夫妇一开始还闹,非说咱们是去讹人的,死活不肯让咱们把小姐带走,王婆子说要去报官,他们就忌惮了,后来又给了十两银子,他们就欢天喜地把人交出来了。”
听到这里,黎岑颔首:“如此两清,也算合适。”
李颖颖抱着包袱的手紧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心中方才升起的几分亲切感,在这一刻倏然消失殆尽了。
她想起临走时,爹娘面上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平白拣了大便宜,他们当着她的面,商量着给阿弟盖屋子,有了这笔钱,秋后就能开工,再过两年,阿弟就能娶上媳妇了,到底是没白养她这么多年。
方才她的生身父亲也说:如此两清,也算合适。
这个结果他们都很满意,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李颖颖,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正在这时,黎岑问她:“以前叫的什么名字?”
“李颖颖。”
黎岑皱了皱眉头,道:“这个名字不好,改一个吧。”
他想来想去,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索性道:“罢了,先改个姓,再让你娘想个名字。”
就这样,李颖颖就成了黎颖颖。
黎岑让下人带黎颖颖去安顿,看见她怀中抱着的布包袱,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黎颖颖愣了一下,轻声答道:“是、是换洗的衣裳。”
她是在乡下长大的,虽然也会说官话,但是不可避免地带了些口音,黎岑又皱起眉头,打量她一眼,这一次和之前不同,近乎审视了,像是在这时候,他终于正眼认真地看这个半道认祖归宗的女儿,片刻后,才问道:“识字吗?”
黎颖颖缓缓摇头,黎岑的表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失望,沉吟道:“黎家往上五代皆是有官身的,外祖父更是中过一甲,你身为黎家女儿,不说精通,至少也要读书识字,免得日后贻笑大方,叫人看低了咱们家。”
他说话时不紧不慢,语速平和,明明没有指责的意味,却让黎颖颖有些瑟缩,仿佛她不识字,便是她的错处,于是不可避免地窘迫起来。
好在黎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等过几天,我请个先生回来,教一教你,对了,你还有个兄长,他——”
正说着,门口进来了一个少年人,他穿着一袭浅蓝色的锦袍,身后跟了一个书童,进门就叫道:“爹,您下值了。”
“行知,过来。”
黎行知一眼就看见了黎颖颖,他立即皱起眉来,黎颖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兄长对她并不喜。
果然,黎行知走近前,对黎岑道:“接回来了?就是她?”
“嗯,”黎岑道:“她刚刚回府,你有空就带着她转转,熟悉一下。”
黎行知不以为意道:“这种小事让下人教她就行了,哪里用得着我?对了,爹,我先去看晚儿了,她昨夜起了烧,不知现在如何了。”
黎岑摆了摆手,黎行知便匆匆跑了,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到黎颖颖,她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好似一个局外人。
大约是看出了黎颖颖的不自在,黎岑解释道:“晚儿就是在府里长大的那个孩子,打小乖顺聪明,你娘和你兄长都很喜欢她,毕竟养了这么多年,感情深厚,送回去实在舍不得,咱们黎府虽然不算什么高门贵族,但是多养一口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就将她留下来了,正好你们二人同龄,往后也能做个玩伴,好好相处。”
黎颖颖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这般听话,黎岑方才的失望也淡去了几分,有些欣慰地道:“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错,不错。”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晚儿前阵子病了,已是好几日下不得床,昨夜又起了高热,你娘急得不行,所以没来得及顾上你,你也别怪她,这样,我顺便带你去见一见她们吧。”
黎颖颖点点头,跟在黎岑身后走了两步,黎岑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哑然失笑道:“怎么还抱着那包袱?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叫下人拿着吧。”
他的语气神态,透着一股子自然的傲慢,又或许是轻视,瞧这个半道回家的女儿,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的猫儿狗儿,既觉得它脏兮兮,又有些可怜可笑。
黎颖颖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下人来接她的包袱,拽了一下没拽出来,提醒道:“小姐,您撒手呀。”
黎颖颖这才如梦初醒,松了手,一抬头,发现黎岑已经出门了,她忙跟了上去,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嬉笑,黎颖颖回头,只见几个丫环凑在一起说话,窃窃私语着,看过来的目光无一不是带着轻慢的。
如芒在背。
黎岑带着黎颖颖去了紫藤苑,这院子虽然不大,却打理得十分精致,正是暮春时候,紫藤爬上了小楼,吐露着一串串浅紫色的小花,含苞欲放,好奇地打量着来人,门头的紫藤花丛中有一块匾额,上面写了三个很好看的字,可黎颖颖不认识。
她很快就收回目光,垂下头,跟在黎岑身后,穿过紫藤花架,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少女的哭泣声,嘤嘤道:“娘亲,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疼啊……”
紧接着一个妇人哽咽道:“傻孩子,说些什么傻话?你若有个不好,叫娘亲怎么活呀?”
那少女抽泣着道:“是晚儿不孝,爹爹和娘亲养了我这么多年,晚儿却不能回报您的恩情,晚儿好后悔啊……想来这也是晚儿的命数,鸠占鹊巢,叫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胡说!”
少年略带隐怒的声音开口打断:“谁给你说的这些浑话?什么鸠占鹊巢?我的妹妹只有你一个,以后不许再乱说了,好好吃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妇人也急忙道:“是哪些贱婢在你耳边嚼舌根子?娘亲叫人狠狠罚她们,你是娘亲一手养大的,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娘亲的乖女儿。”
少女哭泣的声音低了许多,感动道:“娘亲和哥哥的恩情,晚儿只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了……”
真是一出母慈子孝,兄妹情深的场面,黎颖颖垂着的眸中闪过几分微嘲,她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既然感情如此深厚,黎家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她从遂乡接回来呢?
耳边传来黎岑的咳嗽声,黎颖颖回过神,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发觉了他们的到来,少女虚弱的声音道:“是……爹爹来了么?”
黎岑踏入屋内,黎颖颖跟着他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了那铺着绫罗锦绣的雕花大床,床边围了一圈人,众星拱月一般,方才见过的黎行知也在,还有一名穿着贵气雍容的美貌妇人,正握着床上少女纤细的手,不住拭泪,这人想必就是黎夫人,她的生身母亲了。
那少女一边轻轻咳嗽着,试图坐起身来,黎夫人连忙将她按下去,道:“你还病着呢,不要乱动,快快躺好。”
黎岑走上前去,关切问道:“晚儿如何了?有没有好转?”
少女轻咳着,急急道:“好多了,多谢——咳咳咳多谢爹爹关心。”
黎夫人嗔怪道:“方才还叫疼呢,快不要逞强了。”
少女被安置在绵软的锦被中,她模样生得十分秀丽,大概因为生病的缘故,小脸苍白,带着一股子病气,像一株柔弱不经风的小白花,让人在跟她说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放轻声音,生怕吓到她。
黎行知注意到了一旁的黎颖颖,对黎岑道:“爹,你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黎颖颖身上,或惊讶或好奇地打量,令她成了焦点,黎岑不以为意道:“我来看晚儿,正好带她过来认一认人。”
黎素晚看过来,她长长的睫羽眨了眨,声音虚弱道:“这就是姐姐吧?我、我叫黎素晚,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
黎颖颖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有答话。
黎素晚有些无措,声音也变小了许多,呐呐道:“姐姐为什么……”
她说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黎行知,黎行知皱了一下眉,显而易见的不悦,他正欲开口,黎颖颖终于说话了,淡淡道:“你若是问以前的名字,我叫李颖颖,我和你同龄,你也不用叫我姐姐。”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再加上带着些乡音,听起来到有一股子不客气的意味,黎行知立即斥道:“你怎么这样和晚儿说话?”
黎素晚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她连忙伸手拉了拉黎行知的衣袖,勉强笑道:“没、没关系,姐——颖颖和晚儿还不熟悉,哥哥不必见怪,对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捂着嘴咳嗽起来,黎夫人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心疼道:“好孩子,别说那么多话了,快,躺下吧。”
黎素晚摇摇头,等气息平稳了,才对黎颖颖笑了笑,解释道:“这个紫藤苑,本来是娘亲为你准备的,只是阴差阳错,叫我白白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如今你回来了,正好物归原主,咳咳咳……我已经让下人把东西都收拾出来了,今天就能搬出去——”
“晚儿!”
黎行知皱着眉制止道:“不要说些傻话,府里那么多院子,叫人再给她安排一个就行了,何必要你搬出去?”
“就是啊,”黎夫人也拉着她的手劝道:“再说了,你现在还病着呢,傻孩子。”
黎素晚摇摇头:“可这是姐姐的院子,我住了这么多年,不能再——”
“那你就继续住着,”黎行知语气强硬道:“听哥哥的话,没人能让你从这里搬出去。”
他说着,又看了黎颖颖一眼,眼神透出几分不善,黎素晚犹豫片刻,道:“那、那就等我病好……”
她说着,抬眸看向黎颖颖,满面歉然,小声道:“姐姐,实在对不住,等我病一好,立刻就搬出去,还望姐姐不要怪罪晚儿。”
黎颖颖想不明白,她明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被扣了一顶大帽子,什么院子,什么搬出去,这个地方这么大,难道给她一间住的屋子都没有么?
因为疑惑的缘故,她没有立刻回话,但这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不愿意的意思,黎素晚见状,试图坐起身来,体贴道:“我、我还是今天就搬出去吧……咳咳咳……”
她一动,就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要咳得背过去的架势,看起来像是要活不长了,黎颖颖这么想着,她不自觉皱了皱细眉,道:“不用了,我住别的地方。”
可千万别把病气过给她了,治病既花钱又遭罪,她在村里头长大,左邻右舍也有生病的人,就没几个治好的,不少人吃药吃着吃着就死了,比如她的祖奶奶,还有隔壁的阿牛叔。
总之,黎颖颖绝不想沾上病这个东西,太晦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了她的回答,黎素晚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仿佛安心了一般,黎颖颖心中不免泛起几分疑惑来。
“颖颖也很懂事啊,”黎岑笑起来,对黎夫人道:“如今多了一个孩子,以后府里就更热闹了。”
黎夫人垂着眼,敷衍一笑。
黎颖颖忽然发觉,从她进门以来,她的这位生身母亲就没有正眼看过她,更遑论与她交谈了,对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仿佛她是一个透明人。
黎颖颖的目光从黎夫人移到黎行知身上,她的这位兄长也是,他们看起来都不喜欢她。
……
黎颖颖被安排在另一座院子里住,疏月斋,若是她呆的时间再长一些,就会明白,这是整个黎府最偏僻的地方,靠近角门,旁边就是长街,街上店铺林立,从早到晚都有摊贩货郎叫卖,十分吵闹。
她跟在王婆子身后,踏着月色进了屋子,桌上点着油灯,照亮了整个房间,王婆子叮嘱道:“赶了一天的路确实累,小姐早些休息吧。”
黎颖颖想起一事,叫住她:“婆婆,我的包袱……”
黎岑带她去紫藤苑的时候,让她把包袱交给下人,里面是她带来的换洗衣裳,可后来下人并没有把包袱还给她。
王婆子忙道:“我去替小姐拿过来。”
她说完就出去了,不多时回转,手里果然拿着黎颖颖的包袱,她松了一口气,接过来时,面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模样,语气轻快道:“多谢婆婆了。”
她的模样确实像黎夫人,很漂亮,不似黎素晚那般柔弱,倒让人想起山间的野桃花,清丽又有灵气,笑起来时独有一种热烈的美丽。
王婆子有些心软,她是府上的老人了,看得清楚黎颖颖的处境,人又是她亲自去接回来的,心有不忍,提醒道:“小姐刚刚回府,和老爷夫人他们不熟悉,也是正常,等时间再长点儿,总会好起来的,至于晚儿小姐,您别跟她争,也别跟她计较,毕竟您才是正经的黎府小姐,有血缘在,她终归越不过您去。”
黎颖颖有片刻的愣怔,抱着包袱呐呐道:“我、我知道呢……”
说不失落是假的,却没想到会被人轻易看穿,这让黎颖颖有些羞耻和尴尬,另一方面,她又有几分感激,感激于这个婆婆的提点。
王婆子走后,黎颖颖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准备去休息,她把那个包袱打开,一下就愣住了。
明明她之前把衣服整理得很好,可现在全是乱糟糟的了,还沾了不少灰尘,看起来像是被人拿起来扔在了地上,又胡乱卷成一团,黎颖颖拿起一件外衫,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口子,像是被剪刀剪坏了,几乎没几件衣服幸免。
怎么会这样?
夜已经深了,外面传来不知名的虫声,所有人都睡下了,黎颖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
她呆立了片刻,才默默吹熄了灯烛,摸索着在床上躺下,直到半夜,睡意才袭来。
第二章
那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天气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树上的蝉拖长了声音,一声声叫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令人心烦意乱。
黎颖颖跪在地上,青石砖被太阳晒得滚烫,她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落,皮肉都要晒化了,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紧跟着一阵脚步声从里面出来,黎颖颖抬起头,看见许多熟悉的脸孔,有男有女,他们或生气或厌恶地看着她。
黎颖颖被晒得头昏眼花,口干舌燥,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但还是竭力试图开口辩解:“不是我……”
一个男人声音冷冷地打断了她:“我再问一遍。”
黎颖颖抬起头望过去,对方面沉似水,一字一字问道:“是不是你把晚儿推下水的?”
黎颖颖立即摇首:“不是,不是我,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都没有碰——”
“你还撒谎!”
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打断她:“晚儿是疯了吗?她自己跳下水里去?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黎颖颖怎么会知道呢?当时确确实实是黎素晚自己跳下水的啊。
她茫然地看着那身着红衣的少女,高髻金钗,静安郡主一向看她不顺眼,这会儿更不可能放过她,恶毒地咒骂着,像是恨不得一脚把黎颖颖踩成泥。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相信黎素晚的话,从来不信她,也瞧不起她。
毕竟在他们眼中,黎素晚才是真正的黎府小姐,而黎颖颖呢,不过是父母双亡,前来京城投奔黎府的远房亲戚,又卑贱又土气,还总是妄图和黎素晚争。
“真是不知羞耻!”
静安郡主生气地叱骂道:“晚儿那样好的性格,刚刚苏醒就开口为你求情,你却这般恶毒,要置她和她的孩子于死地!你在这世上多活一日都是对不起她!”
那话语中的恶意如刀如剑,听得黎颖颖心中发寒,大夏天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抵是太阳晒得太久了,她有些头晕目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辩解:“不是……我……我没有推她……”
她想起来什么,勉强道:“当时有下人在,她们一定看到了,你们去问……”
“我已经问过了,”宁王世子的声音冰冷道:“她们都说看见你动手了,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黎颖颖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抬头望着他:“不可能……”
她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圈套,黎素晚在池边叫她的时候,她就不该过去,听她笑吟吟地讽刺她是可怜虫,你就是真的黎家小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哥哥、娘亲和爹爹都最喜欢我,我还做了宁王世子妃,为黎家争光,再看看你呢?黎颖颖,你当初还不如就在乡下呆着呢,为什么要回来自取其辱?
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了。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黎颖颖恍然大悟,正在这时,她听见静安郡主道:“世子,您看她这副不知悔改、死不承认的嘴脸,一定要好好惩罚她一番!她既然敢动手推晚儿下水,不如也让她吃一吃苦头,免得下次再害人。”
黎颖颖被按进水中的时候,她仍旧觉得荒谬无比,拼命挣扎着,极力辩解否认,不是我!我没有那样做!
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没害黎素晚!
冰冷的水呛入鼻腔,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令她完全不能呼吸,她挣扎着而往上探头,却被再次毫不留情地按入水中,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水绿,黎颖颖什么都看不清,也无法开口说话,绝望如水一般没过她,带来刺骨的寒凉。
放开我。
放开我,求求你们……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没有了挣扎的力气,黎颖颖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渐渐坠向水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张开眼睛向上看,午后的阳光很是明媚漂亮,穿过粼粼的水面,金灿灿的,将整个水底照得通透,她看见那些人站在池边,黎素晚不知何时出来了,面露惊慌失措之色,一如既往地作戏。
众人都纷纷安慰她,黎素晚垂着头朝水中看来,在无人看见处,向黎颖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黎颖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水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她的口中,小小的气泡冉冉升起,而她只能缓缓沉入水底,沙石很柔软,至少,比那些人的心要软。
明明是三伏天气,可是水里真冷啊……
……
黎颖颖是大半夜被冻醒的,她才发现被子掉在床底下了,冷得她直哆嗦,忙把被子拿起来,盖在身上,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蒙蒙的光,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黎颖颖有些发怔,伸手去摸了摸雕花的床栏,触感如此清晰,所以她是又活过来了么?
在梦里,或者说,在上一世,她也是黎颖颖,只是那个黎颖颖已经死了,和这辈子一样,黎颖颖是被故意调换了的黎府千金。
十四年前,李家父母还在京城做活儿,生下一个孩子,只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身子骨差,看了许多大夫,都说要用上好的药材养着,否则活不过周岁。
然而李家很穷,李父只是一个瓦匠,李母则是替人做缝补衣裳的活儿,一年到头也余不下几个子儿,哪里买得起珍贵药材?眼看就没法子了,一个同乡的妇人给他们支了招。
她姓周,原是个接生的稳婆,因着手法不错,也有些名气,不少大户人家都会找她去接生,若是手脚够快,她可以把李家的孩子换过去,如此一来,李家得了个健康的孩子,自己的亲骨肉也能活下来。
李家父母闻言,大喜过望,便给了那周稳婆一笔钱,求她帮忙成事,巧的是就在那几日,有一户黎姓官宦人家请她去接生,周稳婆趁此机会,将两家的孩子调换了,偷偷把黎府的孩子带了出来。
到底是心虚,李家父母惶惶了好些天,生怕被揭穿,次日就带着孩子离开京城,回遂乡老家了,原本这件事做得还算隐秘,否则也不会瞒了十四年。
但是那周姓稳婆不知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此后运气一直很差,丈夫染上赌瘾,将家底输个精光,还欠下一笔债,她在替一户人家接生时,不慎失了手,导致那婴孩才出生便夭折了,自此再无人敢找她,周氏只能找些零碎的活,勉强维持生计,谁知没过两年,家中忽然失火,只逃出来周氏一个,丈夫儿子和儿媳都被烧死了,周氏悲痛之下,再没有任何指望,索性出家做尼姑去了。
念了好些年的佛,周氏才想起当年做过的那件亏心事,怀疑自己是遭了报应,孽障不消,死后怕下地狱,故而主动找上黎府,坦诚了此事。
也因此真相大白,时隔十四年,黎颖颖终于被接回了京城。
然而回了黎府之后,她过得并不如意,因着是在乡下长大的缘故,黎颖颖说话行事总有些畏缩,带着土气,黎夫人很不喜欢她,觉得她丢人,兄长黎行知也不爱搭理她,他们都更喜欢黎素晚。
上行下效,府中的下人也开始瞧不起黎颖颖,他们对着她总是一番不耐烦的鄙夷态度,对着黎素晚又是极尽耐心和好脾气,判若两人。
黎颖颖不甘受到冷落,开始试图与黎素晚争宠。
他们嫌她目不识丁,行为粗俗,黎颖颖就努力读书识字,琴棋书画,规矩礼仪,样样学到精通,时常挑灯到凌晨三更时分,就连夫子都对她赞不绝口。
黎颖颖终于能把黎素晚远远甩开,可是到了那一天,她发现大家仍旧向着黎素晚。
黎夫人认为她心胸狭隘,脾气古怪,还喜欢算计,兄长黎行知更是不客气地警告黎颖颖,让她不要总是欺负黎素晚,就连父亲黎岑也提醒过:晚儿打小身子就不太好,你多让着她。
黎颖颖不懂哪里出了错,她并不是欺负黎素晚,她只想得到自己应有的东西,譬如公平,又譬如尊重。
就好像在所有人眼中,只有黎素晚是真正的黎府小姐,而她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
更何况黎素晚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柔弱,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挑衅黎颖颖,事后又表现出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姐姐怎么生气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这一类的话听得黎颖颖直犯恶心,却能轻易挑动其他人义愤填膺,仗义执言,如此一来,黎颖颖的处境每况愈下,人缘也差到了极点,许多人都认为黎颖颖不是善茬,性格嚣张跋扈,还总爱欺负黎素晚。
在这种情况下,黎颖颖的名声渐渐变得很差,所以在黎素晚落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站出来为她说话,无论黎颖颖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
后来黎颖颖就死了,死在了世子府的花池里。
……
“小姐,小姐?”
黎颖颖回过神来,她从凌晨时分枯坐到现在,几乎不敢入眠,合上双眼就能看见那摇动的池水,还有那几近窒息的溺毙感,冰冷的沙石……
王婆子还在絮絮叨叨着说话,黎颖颖没听清,她紧紧揪住被子角,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迟疑道:“婆婆?”
王婆子见她这般,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呀地叫了一声:“有些起热了,得赶紧去禀报夫人。”
黎颖颖反手抓住她,触感温热,却分外真实,原来是真的,她没有死,或者说,她又活过来了!
王婆子被她拉住了,十分讶异:“小姐您……”
话还没说完,她便住了嘴,因为黎颖颖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滴打在被子上,绽开数朵小小的花,王婆子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放轻声音:“您怎么哭了?是身子难受么?”
“婆婆……”黎颖颖轻轻吸气,眨了眨眼睛,小声哽咽着道:“我好冷啊。”
即便那时是盛夏,被冷水淹没的绝望感仍旧挥之不去,每每回想,黎颖颖都有一种手足麻痹的错觉,仿佛她依然躺在那冰冷的池底……
“哎,”王婆子误会了,连忙帮她把被子拉了拉,嗔怪道:“想是您夜里睡觉不老实,踢了被子着凉了。”
黎颖颖摇摇头,却也没辩解,默默地将被子拽得更紧,低着头发呆。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落在她的肩头,黎颖颖下意识抬起头,对上王婆子怜悯的目光,她像是在斟酌着措辞,小心劝道:“小姐别难过了,老婆子昨天就和您说过了,您初回府中,和夫人老爷还不熟悉,等以后就好了。”
什么……?
黎颖颖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很快,她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是在担心她难过,黎颖颖有些啼笑皆非,若说上辈子,因为黎岑和黎夫人的冷淡态度,她确实会难过,但是现在不会了。
他们不配。
黎颖颖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眨了眨眼,望着王婆子,语气诚挚地道:“婆婆,谢谢你,在这世上,大概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这不是假话,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王婆婆确实是为数不多愿意对黎颖颖好的人,她心里都是记得的。
王婆子哪里知道其中缘由?她只是府里一个下人罢了,听了这话既觉得熨帖,又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道:“小姐这话说得,老婆子我也没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到底很高兴,对黎颖颖的态度愈发好了,和和气气地道:“小姐生了病,我这就去禀报老爷和夫人,叫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谁知黎颖颖却拉住她,仰着头道:“别去了,婆婆,不要紧的。”
王婆子讶异道:“那怎么行?”
黎颖颖摇摇头,道:“只是水土不服而已,没什么关系,我初回府中,不想给爹爹和娘亲添麻烦。”
听了这话,王婆子愈发觉得她懂事,心疼道:“小姐真是傻孩子,病了就该看大夫啊,这怎么能叫麻烦呢?再说了,晚儿小姐从前经常生病呢,也没见夫人和老爷说什么,还不是照样捧在手心里。”
黎颖颖垂下眼,掩去眸中的讽色,轻声道:“那怎么能一样呢……”
是啊,那怎么能一样呢?
黎岑只顾自己的面子,耳根子又软,从不管这些内宅事,只要不给他丢人就行,黎夫人一心盼着黎素晚能攀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好给她长一长脸,黎颖颖算什么?
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黎颖颖这个可怜虫,被悄无声息地淹死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兴许是老天爷怜悯她,又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黎颖颖抬起头,对王婆子露出一个微笑,好声好气道:“婆婆,我心里有数的,这只是小病,我不想让爹爹娘亲担心 ,熬一碗姜汤喝就好了,求求您啦。”
“你这孩子,”王婆子叹了一口气,怜惜道:“那好吧,我去给你熬姜汤来。”
黎颖颖笑笑,上辈子她也是病了,王婆子去禀告黎岑与黎夫人,确实请了大夫来给她治,但是不知怎么,黎素晚病得更厉害了,过了几天,府里突然起了谣言,说黎颖颖和黎素晚八字不合,命格相冲,黎素晚会被克死。
于是黎夫人愈发讨厌黎颖颖,还去请了高人算命,高人说,黎府原本只能有一位嫡出小姐,现在多了一个,自然会争斗,所以两个人都生病了,言下之意,只有病死了一个,另一个才会康复。
黎夫人信以为真,忙问有没有办法破解,那高人掐算了半天,又收了一笔银子,才给出解决之法,让黎府对外称黎颖颖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做个表小姐,如此一来,就不会相冲了。
从那一日起,黎颖颖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小姐,父母皆逝,前来京城投奔,黎家收养她,将其视若己出,此举还为黎岑赢得了不少赞誉,说他仁义。
呵,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第三章
王婆子打了水来让黎颖颖洗漱,正是清晨时候,阳光从窗隙透进来,明亮干净,木盆里盛了清水,水波一层层漾开,那种被淹没的窒息感又来了,临死前绝望的挣扎在黎颖颖脑中一幕一幕闪回,清晰无比,她站在原地,手足僵硬,几乎不能动弹。
王婆子不知究竟,疑惑道:“小姐,怎么了?”
“婆婆……”黎颖颖勉强笑了笑,轻声道:“能劳烦您帮我绞一下帕子么?”
王婆子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忙替她绞了帕子递过去,看着黎颖颖擦脸,只觉得她有一些变化,和前几日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了。
梳洗过后,黎颖颖又看见那些被剪烂的换洗衣裳,脏兮兮地堆在一处,黎府的下人再如何,也不至于这样针对她,背后自是有人指使,只可惜上辈子黎颖颖什么都不知道。
她默默地补好了衣裳,在村子里的时候,破了的衣裳补一补仍旧能穿,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黎岑见到之后,十分不悦,近乎责备地让她把那些衣裳都扔掉,还说这是黎府,不是什么乡下地方,让她摒弃从前不雅的习惯,好好学一学规矩和礼仪,不要丢黎府的脸。
黎颖颖伸手拎起一件衣裳看了看,很寻常的粗布衣裳,说不定黎府的下人都瞧不上,但这是黎颖颖最好的一件了,倒也算幸运,没脏,只在襟口处被剪了一刀。
王婆子也瞧见了,哎哟一声,道:“这是怎么了?小姐的衣裳——”
黎颖颖垂下眼,道:“昨天拿回来就这样了,没关系。”
她说着,将衣服抱在怀中,强打精神对王婆子笑道:“麻烦婆婆给我找些针线来吧。”
王婆子顿时明白了,她欲言又止,念叨了几句不像话,又去取针线来,替黎颖颖缝好,一边絮絮道:“我一会就去禀报夫人,小姐回府了,总要做几身新衣裳的。”
黎颖颖这次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因为王婆子去禀了也没用,黎夫人现在压根没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她甚至不想听别人提起黎颖颖的名字。
王婆子的针线活儿很好,但即便如此,襟口还是有一道明显的缝线,黎颖颖倒也不在意,将衣裳换上了,对她道:“婆婆去忙吧,我自己在府里转转。”
王婆子劝她好好休息养病,黎颖颖表面乖巧答应了,待对方一走,就溜了出去,她特意从僻静的角门出府,外面是长街,穿过这一条街,到了尽头,再过一座桥,就是东市,这里行人熙攘,走货的,摆摊的,杂耍的,比比皆是,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非凡。
桥头有个算命的摊儿,坐了一个瞎眼的道士,黎颖颖在他面前停下,那道士似乎察觉到了,道:“算卦十文,童叟无欺,概不二价。”
黎颖颖笑了笑,取出一个铜板,扔进他面前的小竹筒里,发出叮当的脆响,道:“道长,我想跟你做一笔买卖。”
那瞎眼的道士:“贫道只算卦。”
“十两白银。”
话音一落,道士立即睁开了眼睛:“什么买卖?”
黎颖颖笑了:“道长,借一步说话。”
正是清早时候,护城河边漾起些雾气,柳树临水,细长的枝条间绽出拇指大的嫩芽,青翠欲滴,柳树的另一侧是小楼,青瓦白墙,倒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因着柳树遮掩,这里还算隐蔽,那道士搓了搓手,声音有些兴奋,问黎颖颖道:“不知善人要同贫道做什么生意?”
黎颖颖低声道:“今天酉时,你去朱雀街头候着,等一个人……”
她如此这般说清楚了,道士才恍然大悟:“你叫贫道去诓人。”
黎颖颖一哂:“道长说的哪里话?本就是事实,怎么是诓人呢?”
道士上下打量她一番,显然是有些犹豫,黎颖颖笑道:“十两银子,道长不知要算多少卦,才能赚得回来,不过么,这种事也不好勉强,我记得冯记包子铺那里还有算命的先生,或许他会有些兴趣。”
言下之意,你不心动,自然有人心动,这道士立即就稳不住了,道:“你再细细与贫道说一说。”
两人正交谈间,黎颖颖忽然听得一些响动,她警惕地止了话头,紧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猫儿叫,声声轻柔,倒是颇为好听,黎颖颖这才放下心来,又交待那道士几句,目送对方远去。
黎颖颖在墙下站了半晌,听得里头安静了,这才举步离开,又过了好一会,墙内忽然传来人声:“公子,您在那里做什么?”
墙下种着一大丛朝颜花,开得正热烈,着玉色锦袍的人正坐在椅子上,他身形修长,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峰微凛,压着一双漂亮的凤眼,鼻梁挺直,十分俊美的样貌,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翩翩公子,如琢如磨。
那年轻公子膝上蹲着一只猫儿,毛色漆黑如墨,眼瞳却是金黄的,煞是特别,他伸手揉了揉猫的皮毛,腕上绕着一串紫檀佛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微亮的光。
面对仆人疑惑的目光,萧奉只是笑道:“没什么,听了个有意思的墙根。”
仆人:……
把听墙角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也就只有他家主子了吧?
……
傍晚时分,黎岑下了值,乘着青篷小轿回府,谁知到了半道,轿子停了下来,他正疑惑间,有下人来回道:“老爷,前面有个道人拦路,有话要和您说。”
黎岑皱起眉,正欲回绝,却听一个声音朗朗念道:“祥云拥五色,青鸾归帝京,瑶池春似海,宝鼎焕宸章。”
黎岑听罢,忙下了轿,果然见一个身着道袍的人站在路中间,走近些,才发现他紧闭着眼,竟是一个瞎眼的道士。
黎岑再想起他方才念的诗,恭恭敬敬地请教道:“敢问道长,方才所言是何深意?”
那道士笑了起来,道:“贫道昨夜闲来无事,算了一卦,东南方向有祥云五色,青鸾归位,正是贵府所在之处,至于这诗么……”
他笑而不语,黎岑连忙命人奉了些银钱,道士却不接,摇首道:“贫道只是路过罢了,并非为钱而来。”
他说着,捋了捋山羊胡须,作高深之态,话也是说一截,藏一截,黎岑更着急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得那道人开口:“贫道与你善缘不够,不能透露天机。”
黎岑问道:“如何才能与道长结善缘?”
道人便答:“善人若有意,可将随身带的一样最久的物什赠与贫道,如此便可。”
黎岑刚下值回来,身上除了一身官服官帽,就只有腰间一块玉佩是戴得最久的了,他咬咬牙,将那玉佩摘下来,双手奉上:“道长,请收下。”
那瞎眼道人摸索着,拿走了黎岑手中的玉佩,这才高深莫测地道:“青鸾既已归家,何以又有假凤占据其位?善人莫要错将鱼目当宝珠啊。”
黎岑大吃一惊,他素来是好面子的人,故而家中那点事瞒得死死的,没有叫外人知道,黎颖颖昨日才归家,今天就有道人上门,难不成真的有灵?
黎岑正将信将疑间,瞎眼道人笑道:“真鸾假凤相争,气运有冲,不出一月,府上必然会有祸事发生,言尽于此,善人且等着瞧便是。”
说完这话,瞎眼道人不再多言,只哈哈一笑,飘然远去,行动间自如从容,竟与常人无异,黎岑心中不禁起了几分忌惮。
怀着种种猜测,他乘着轿子回了府,路遇前庭时,听得有人在说话,少女声音清亮,却有些陌生,黎岑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听了一会才明白,哦,是他那个刚刚回府的亲女儿。
另一个人是王婆子:“小姐,我已禀过夫人了,过几日就会有裁缝来替您量身做新衣裳。”
黎颖颖却笑道:“没关系,我穿这件衣服就挺好的啊,不用麻烦啦。”
王婆子叹气:“都被剪坏了那么大一个口子,哪里挺好?”
“是婆婆的针线活好,都看不见剪坏的痕迹呢。”
王婆子听起来很高兴:“小姐真会说话。”
说话声愈近,下一刻,黎岑就看见了他的那个女儿,黎颖颖和王婆子转过拐角,愣了一下,她连忙垂首道:“父亲。”
黎岑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落在襟口处,纵然针线活再好,也能看出来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修补痕迹,他皱起眉,道:“谁剪坏了你的衣裳?”
“啊,”黎颖颖摇摇头,神色无辜而茫然:“我不知道。”
黎岑的脑子里忽然浮现道人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渐渐明晰起来,他鬼使神差地道:“你搬去紫藤苑吧。”
黎颖颖愣了一下,连忙道:“不用,父亲,晚儿姐姐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再说了,我住在疏月斋挺好的,那边很安静呢,早起还能听到鸟儿叫,特别好听。”
当然安静,疏月斋是黎府最偏僻的一个院子,看着她懵懂不知的模样,黎岑心中颇不是滋味,他忽然觉得妻子的安排有些过分了,就算黎颖颖比不上黎素晚,可这毕竟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哪怕没有感情,也该好好对待。
想到这里,黎岑神色不悦地对王婆子道:“现在就去叫人来给她量身做衣裳,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等几天?还有,查一查是谁剪坏了小姐的衣裳,到底有没有规矩了?查清楚之后,家法处置,再把人赶出去。”
王婆子连忙答应下来,去查问了一番,果然抓到几个犯事的丫环,或多或少都在紫藤苑做过事,都罚了板子,又把人赶了出去,这是后话。
很快就到了晚间用饭的时候,黎府的规矩很多,其中一条就是家中所有人都必须到膳厅用膳,戌时二刻,黎颖颖是踩着点到的,黎夫人和黎行知都已经在了。
黎岑坐在正位,左侧下手位置是黎行知,右侧是黎夫人,黎行知旁边是黎素晚的位置,黎颖颖径自走过去坐下,微笑着向黎岑打招呼道:“爹爹,女儿来迟,叫爹爹久等了。”
黎岑也笑了笑:“没有晚,时间正好。”
父女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倒叫其他人有些不自在了,黎行知转头看过来,提醒道:“这是晚儿的位置。”
不用他说,黎颖颖也知道,她是故意的,黎素晚如今“病”得起不来床,自然不可能来这里用膳,她面上惊慌道:“这是姐姐的座位吗?实在抱歉,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故意要占她的位置。”
说着,黎颖颖便惶恐地站起来,黎岑原本没觉得什么,但是不知怎的,他忽然又想起那道人说过的话来,青鸾归家,假凤占位……
他心里莫名一突,呵斥儿子道:“什么占不占位置?都是一家人,座位既空着,就是让人坐的,晚儿来不了,还不许你妹妹坐么?”
说完,便对黎颖颖道:“你好生坐着便是,等晚儿病好了,叫她坐旁边就行。”
黎颖颖不动,看着黎行知铁青的俊脸,迟疑道:“可是……我坐这里,姐姐会不高兴吧?不然我还是换一个位置。”
黎行知绷着脸,尽管不情愿,但还是道:“晚儿不会计较的,你坐就是了。”
黎颖颖拿起筷子,开始愉快地用膳,她忽然发现,原来给别人添堵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黎素晚的占有欲那么强,她得知了今天发生的事,肯定会气得一夜睡不着吧?
黎颖颖这么想着,一高兴,又多吃了一碗饭。
第四章
用过晚膳,黎岑叫来黎颖颖,语气和煦地问道:“你今日在府里都做了什么?”
黎颖颖怯怯答道:“没做什么,只到处走了走。”
黎岑试探道:“没出府去玩?”
黎颖颖摇首,道:“没有呢,我怕走丢。”
黎岑唔了一声,心道也是,黎颖颖才刚刚被接回来,没那个胆子自己出府,这么说来,那个道长说的话倒更可信了,不知他说的祸事又是什么……
黎岑心里琢磨着,面上还是和气地道:“改天等国子监放假,叫行知带你出去转一转。”
黎颖颖看向黎行知,果不其然,他有些不太乐意,道:“爹,晚儿的病还没好,我哪有心思带她去玩?”
黎岑皱了皱眉,轻斥道:“难道你是大夫,有你在晚儿的病就好了?再说了,晚儿是妹妹,颖颖就不是你妹妹了?”
黎行知张了张口,到底没再说什么,闷声应了,起身道:“我去看看晚儿。”
黎岑板着脸命令道:“先去看书。”
黎行知的背影一顿,道:“是,孩儿知道了。”
“他也是担心晚儿,”一直没说话的黎夫人见儿子挨了骂,开口打圆场道:“他们兄妹打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深是好事,你说他做什么?”
黎岑皱着眉道:“读书才是正经事,他明年就要下场考试了,还整日不着调,我不教他,还指望你一个妇道人家去教他?”
黎夫人闭了嘴,黎颖颖一直在静静地听他们交谈,这时候忽然道:“爹爹,我去看望晚儿姐姐吧,不知她身体怎么样了。”
闻言,黎岑欣然道:“你去吧。”
黎颖颖去了,等她走远,黎岑才对妻子道:“你给颖颖的院子里再拨两个人,只有一个老婆子伺候,到底不仔细。”
他一贯很少管后宅的事情,黎夫人有些惊讶,道:“老爷怎么想起这事了?”
黎岑不悦道:“也不知你如何是打理的,府里有些刁奴的心思险恶,若不是被我发现,还不知往后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又将那些人欺负黎颖颖的事情说出来,黎岑道:“我已派人去查了,查清楚之后一律发卖出府去,刁奴欺主,简直可恶,长此以往,家风如何能正?”
黎夫人受了责骂,有些委屈,道:“老爷这是怪我么?近来晚儿生了病,我日日照看她,哪里有心思管其他的?”
想到黎素晚的病,黎岑又叹了一口气,道:“能不能好,都是她的命,你别忘了,你的女儿可不止她一个。”
黎夫人语塞,片刻后才道:“我只知道,晚儿才是我一手养大的,辛辛苦苦十四年,将她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拉扯到如今这般,琴棋书画,样样拔尖,说出去谁不知道黎府小姐是顶好的人物,京师谁家少年不想求娶?晚儿和那个黎颖颖简直是云泥之别,老爷现在要我丢了珍宝,去捧那乡下来的泥腿子?”
说到这里,她就如鲠在喉:“要我说,老爷当初就不该去接她回来。”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黎岑冷着脸道:“难道要我放任黎家的骨肉流落在外?我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
“那晚儿怎么办?”黎夫人说起来就心疼,道:“你以为晚儿的病为什么不好?她是为着这事情难受呢,怕我们不要她,这孩子一向冰雪聪明,如今身份不尴不尬的,旁人知道了不笑她么?我真怕她过不去这道坎儿……”
她说着悲从中来,拿着手帕拭泪,黎岑顿觉头大如斗,道:“你好好说话,怎么又哭起来了?”
黎夫人一边哭一边道:“那老爷说怎的?晚儿成了笑柄,黎家不也连带着没脸么?好好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乡下来的泥腿子,真是闹了笑话,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黎岑犹豫道:“倒也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我今日观她的言行举止,也进退有礼,是个好孩子。”
黎夫人拭泪道:“那她识字么?”
黎岑一下子就住嘴了,黎颖颖大字不识一个,跟他们书香世家的黎府格格不入,他道:“也可以学,我明日就让人请西席来教她,教一教,总能学会的。”
黎夫人不虞:“你看她那蠢笨模样,如何及得上晚儿半分?”
黎岑只好道:“那依你的意思,要如何?”
黎夫人捏着帕子,道:“她呆在府里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碍着晚儿了,晚儿过一两年就要说亲,总要顾全她的面子,就说黎颖颖是远房亲戚来投奔的,老爷心善,收养了她,黎府多个表小姐,她往后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丢什么人,跟咱们黎府也没什么关系。”
这话说中了黎岑的心坎上,他确实担心黎颖颖丢人,否则也不会介意黎颖颖不识字的事情了,黎夫人又道:“如此一来,旁人只会称赞老爷有情有义,也能搏个好名声。”
黎岑有些意动,但是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今天那个道人说的话,真鸾假凤相争,一月内必出祸事,他又迟疑起来,黎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老爷还有什么顾虑?”
黎岑左右为难,将今日遇到那道人的事情一一道来,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黎夫人吃了一惊,疑道:“老爷不会是遇上江湖骗子了罢?”
黎岑不确定地道:“我观其言行,不像是骗子。”
黎夫人心中不以为意,却知道他一向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说动,便道:“老爷还记得晚儿周岁那日,有一位高人路过,给她算了一卦么?”
黎岑想了想,还真记起来了:“是有这回事,那人说……”
黎夫人压低声音接道:“说晚儿是天生的凤命,贵不可言,还说她十五岁有一劫,若是顺利渡过此劫,往后必然能万事顺遂,青云直上。”
“依我看来,晚儿这一劫,恐怕就是这黎颖颖了,”黎夫人越说越笃定,劝道:“老爷可千万别被那江湖骗子糊弄了。”
黎岑初时听那瞎眼道人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真鸾假凤,真鸾自然是黎颖颖,假凤就是黎素晚,可如今听黎夫人一番话,也觉得有些道理,他顿时陷入了两难之地,无法决断,最后只是含糊道:“这……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黎岑私心里还有一个想法,管她是真鸾还是真凤,不都是他的女儿么?一并养着就是了,往后她们有什么造化,还能撇下黎府不成?
黎夫人有些失望,还是劝道:“晚儿还小呢,咱们要替她多多打算才行。”
……
却说王婆子打灯,带着黎颖颖到了紫藤苑,说明来意,所有的下人都用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目光看着黎颖颖,甚至有个丫环不客气地道:“小姐方才喝了药,已睡下了,您明儿再来吧。”
那态度说是趾高气昂也不为过,王婆子瞧着都来气,道:“你是主子还是小姐是主子?怎么说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姓黎,也是这家失散多年的千金呢!”
那丫头毕竟年纪小,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气道:“小姐就是睡了!你们不要胡搅蛮缠,小心我告夫人了!”
黎颖颖却微笑道:“爹爹有话要我转告晚儿姐姐,若是她已经睡下就算了,明日再说。”
那丫环听了,顿时有些迟疑,道:“那……你等着,我去禀报。”
她进了屋,不多时出来,撇嘴道:“小姐起了,进去吧。”
王婆子冲她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讽刺道:“猪鼻子里插大葱,可真会装相!”
“你这老虔婆——”那丫环气急,想同她吵,又被旁人劝开了,王婆子懒得理会她,自顾自打起帘子,对黎颖颖道:“小姐,快进去吧。”
黎颖颖入了里屋,四下环顾,点了不少灯烛,到处都是通明的,空气中隐约泛着些药的苦气,她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了黎素晚,她倚靠在床头,穿着素色的单衣,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轻轻咳嗽着。
见到黎颖颖是一个人,她的神态一下就冷淡了几分,也不咳嗽了,轻声道:“姐姐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一声姐姐,黎颖颖便觉得心中恶寒,浑身冒鸡皮疙瘩,甚至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她做得很明显,没有半点掩饰,黎素晚也看出来了,整个人都愣住,有些尴尬:“怎么了?”
黎颖颖没回答她,只是借着灯烛的光芒,倾过身去,仔仔细细地端详她,还是如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容貌,黎素晚生得清秀娇小,细长蛾眉,大眼睛,嘴唇有些薄,肤色苍白,轻蹙眉头便有楚楚之态,很容易博得他人的怜惜。
她就是靠着这些怜惜,一步一步,将黎颖颖逼上了绝路。
黎颖颖凑得很近,盯着她看了许久,就在黎素晚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她忽然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上一辈子,明明她已经赢了那么多,而黎颖颖几乎一无所有,她却还是不肯放过她,甚至要了她的命。
人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黎素晚有些莫名,却知道黎颖颖这话别有深意,微微白了脸,轻声道:“姐姐在说什么,晚儿怎么听不懂?”
是她惯常的无辜表情,黎颖颖莞尔轻笑起来,道:“没关系,你以后会懂的。”
她说着,甚是温柔地伸手,替对方撩开散乱的鬓发,轻声细语道:“就像我一样,过了很久,我才懂得,其实人不一定要永远做正确的事情,譬如做一个坏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活下去,对吧?”
黎颖颖的指尖冰凉,轻触着她的脸颊,黎素晚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头,试图避开对方,声音瑟缩道:“姐姐想做什么……”
黎颖颖惊奇地看着她:“不做什么呀。”
她笑眯眯地道:“我只是来探望你罢了,按理来说,我出生要比你晚十天呢,你爹娘托人把我们调换了,所以我应该叫你姐姐才对。”
她每说一句,黎素晚的脸色就白一分,这话就是在明摆着提醒她,她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人,霸占了黎颖颖的身份这么多年。
黎颖颖还在笑:“以后我就叫你晚儿姐姐吧,好不好呀?哎呀,姐姐不会不愿意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素晚想不愿意也不行了,只是干巴巴道:“好……”
黎颖颖眉眼微弯,新月一般,道:“姐姐真体贴,对了,方才爹爹说,要我搬来紫藤苑住,姐姐觉得呢?”
闻言,黎素晚的表情唰地一下就变了,她险些没绷住,脱口道:“不是说不搬了么?”
第五章
黎素晚才说完,惊觉失言,立即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旁人,才松了一口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有点惊讶罢了,毕竟昨天晚上……”
明明昨天晚上当着满屋子人的面,黎颖颖答应说不搬来紫藤苑,怎么才过了一天,就改了主意呢?黎素晚心里有些着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称病在床的话,会错过很多事情,万一黎颖颖讨了爹娘的欢心怎么办?还有哥哥……
黎颖颖轻轻啊了一声,笑吟吟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爹今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你……”黎素晚想细问,又问不出口,憋得正难受。
黎颖颖贴心地接话:“我有没有答应?”
黎素晚望着她,神色有些焦虑,她现在到底还小,伪装的功力不及上辈子三成,黎颖颖的表情戏谑,道:“你猜呢?”
她说着,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细细地观赏那山水绣屏风,孔雀罗挂幔,芸烟香炉,青釉美人瓶……
这些东西无一不是黎素晚亲自置办的,精致漂亮,黎颖颖故意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真好看啊,这大瓶子,诶,这是什么?”
她拿起一个小小的裂纹青釉瓷盅,道:“是吃粥的碗吗?上面都裂了啊。”
黎素晚看着她的背影,面露厌恶道:“那是笔洗,纹路是冰裂纹,不是裂了。”
那是兄长黎行知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黎颖颖真的住进来,这些宝贝会被如何处置,这样的地方,给她住岂不是牛嚼牡丹?
她这种乡巴佬合该去住柴房,黎素晚在心中恶毒地咒骂着。
她才骂完,便听见一声清脆的裂瓷动静,细碎的青色瓷片蹦跳着四溅开去,黎素晚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黎颖颖语气歉然道:“对不起,晚儿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怪我吧?”
王婆子是听到声音后第一个冲进来的,先是看黎颖颖,她面带愧色地站在那里,不住向黎素晚道歉:“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我赔给你好不好?”
黎素晚气得差点没能维持住虚弱的表象:“赔?你知道这是新窑出的最后一批笔洗了么?是哥哥送给我的!”
黎颖颖瘪了瘪嘴,眸中泛起水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姐姐……”
黎素晚一听她叫姐姐就烦得很,姐姐姐姐,就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尴尬的身份,更何况她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黎颖颖就是松了手,笔洗才掉地上的。
她气得浑身发抖,攥紧被子:“你……你就是故意的……”
这话王婆子就不爱听了,辩驳道:“晚儿小姐,小小姐都说她不是故意的了,您何必揪着不肯放?再者,这只是一个玩意罢了,摔坏了也没法子,您要是实在想要,就着人去库房支一个,咱们小小姐可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倒不至于连个笔洗都赔不起。”
话里话外都是讥讽,捡着黎素晚的心窝子戳,她差点一口血没吐出来,指着王婆子哆嗦道:“你——”
紫藤苑的丫环们见她们小姐吃亏,哪里肯干看着?一个个都吵嚷起来,说找老爷找夫人,王婆子根本不怕,声音比她们还高:“你们要去尽管去!老婆子我就不信了,小小姐是亲骨肉,正儿八经的黎府千金,不当心摔坏个杯子碟子的,老爷夫人还能把她送官不成?!”
这话一出,一众婢女都迟疑了,王婆子可不惯着她们,继续大骂道:“你们这些个小贱蹄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就是打量着小小姐才回来,不知事,奴欺幼主,一些下作玩意儿,昨天的账还没同你们清算,赶明儿有一个算一个,全给你们发卖出府去,看谁家还敢雇你们?!倒夜壶的都不要!”
她骂完,还往地上唾了一口,又转向黎素晚,和颜悦色地道:“今儿老爷同我说起,府里有些刁奴,爱做些狗仗人势的事情,要老婆子去查一查,该罚的罚,该卖的卖,正一正家风,我瞧着,紫藤苑里也有不少刁奴呢,晚儿小姐是脾气好,不过老婆子多嘴劝您一句,可千万别纵着她们到您头上拉屎啊,忒臭!”
王婆子牙尖嘴利,用词辛辣粗俗,还指桑骂槐,黎素晚的脸色一时难看无比,想同她争辩,又觉得太掉价,只好掩着口咳嗽起来。
偏偏这时候,黎颖颖还在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黎素晚气得涨红了脸,索性一个翻白眼,晕了过去,众婢女惊呼起来,好似八百只鸭子吵嚷着:“快来人!小姐晕倒啦!”
王婆子嘀咕一句:“方才不还中气十足么?说晕就晕呢,真有意思。”
黎颖颖想笑,却又忍住了,眼看屋里忙成一团,拉了拉王婆子,主仆二人一道出去了,王婆子打着灯笼引路,一边安慰道:“我瞧她好着呢,您也别担心,医馆就在黎府对面,大夫一天三趟的往府里跑,她还能把自个儿给病死不成?”
黎颖颖看着她不甚宽大的背影,又想起她方才骂人的气势,不禁笑了起来,轻声道:“婆婆,方才多谢你。”
王婆子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更新于:5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