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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作品:七杀·一

2025-01-05 16:05

温瑞安《七杀》

自序

中国人喜欢看武侠小说,所以武侠小说得以深入民间。相比之下,武侠小说较诉诸于感性,幻想成份较高,推理小说则较着重说理,写实成分较浓。

当然,只要写得好,处理得成功,不管是哪一类小说,都可以成为文学作品。而且,也不必太过计较是不是“文学作品”,反观中国传统社会里文人执笔写“不入流”的小说,大都是仕途失意后的“游戏之作”,但不论《西游记》、《镜花缘》、《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这些或“神怪”,或“战争”,或“武侠”,或“淫邪”,或“言情”……的小说,今日全都成了中国文学的“经典巨著”,不但能够畅销,而且还可以长销。其实,只要有才华、有抱负,花心血和费苦功的好好写作,就不必太过考虑当前的评价。

写得成功的小说,不论武侠还是推理,都能成功的塑造与刻划了人性深邃深沉的一面,反映和描绘了时代及社会广邈的层面。不同的题材只是利用不同的手段,来观察人性在不同情境下的面貌。华人可能秉承自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余绪,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与接受上乐此不疲,但在推理小说上的发展,就比较欠缺。

现代社会讲求法治精神,武侠小说里常有“快意恩仇”和“以牙还牙,血债血偿”的场面,常要“私下解决”、“报仇雪恨”,未免有“以武犯禁”之嫌,而且不切实际。武侠小说的背景多是古代,虽也可借古喻今,但毕竟不能直接反映现代社会人性,这是武侠小说的“先天性制限”。当然,武侠小说在想像的弛骋,处理传统文化素材的方面,勾勒人性在艰苦绝境的反应,都是别种文类、题材所难以企及的。我写“四大名捕”的故事,便是希望武侠世界里除了“私殴”、“群斗”之外,还强调了法律和执法者制裁的力量。

推理小说却是可以更进一步的反映时代,社会的各种问题,人性上冲突的矛盾,它跟时代的节拍密切吻合,取材可以从古到今,毫无制限,却更重视编辑与理性。我们除了在感情世界纵欲之余,不妨考虑在推理小说的机趣上获得更明智的满足。西方推理小说方面的成就,如阿嘉莎·克莉丝蒂、爱伦坡等,早已成了文学史上的名字。日本推理小说也极受重视,已经成为日本文学界的风潮,是新写实主义的最佳表达途径。在日本极受重视的文学奖:如“芥川奖”与“直木奖”,都颁给表现出色的推理作家或推理成份极强的优秀作品,推理作家个人收入所得之高,也是高踞各行业之榜首。同样作为东方民族的我们,毫无理由在这方面迟迟不起步,甘心落人之后,或不介意交白卷的。

这本书当然是只是我的一个尝试。我创作这系列后,林佛儿给我很大的推动力,除了《杀人》一篇早在十四年前已刊在台湾的《中外文学》之外,其他作品,都曾在他执编的《推理杂志》上发表;在香港出版,则因黄绮雯的策动与力促。事实上,我第一篇“推理作品”,则是边写边画,早在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已出版了五集,记忆中是叫做《神探洛天池的故事》,在班上“传阅”。现在重作冯妇、重执“古剑”,只想在武林侠坛的刀光剑影中,另辟一条知感交柔、情理并重的天涯路,希望不喜欢看武侠小说的读者,不妨试试看推理小说,而喜欢看我武侠小说的读者,并不拒绝也看我的推理小说。

第一章:杀人的主动

“我在等着头发长蚤子。我正数到下巴冒出第六十七根胡子。每天的日记都记不下一个字,不敢回忆比恐怖的回忆更恐怖,所以我死。”

下面是张怒星的签署,没有写年月日。

董孝和林芳看了觉得很满意。他俩是夫妇。六年前他们只是苦学生。后来,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使他们“起死回生”,毕业后就靠这点本钱,现在已开了家规模还算不小的出版社,事业正蒸蒸日上。

林芳看了张怒星即席写下,连一分半钟都不到就完成的条子,笑容可掬地说:“可真是文才,怪不得当年大家都叫你‘文昌星’,要六十个字,连标点符号,恰好就六十个字,了不起,棒!”她补充道:“没法子。我们办趣味性杂志搞噱头,征求六十字以内表现出自杀者毫无生趣的文章,需要三篇‘佳作’示范,这就非你不可!”

张怒星笑笑,他的笑笑其实就接近于没什么表情。奇怪的是他那张看来颇为英俊的脸孔,应该是表情丰富的,可是他那张脸就似是画出来的,髹上白漆,还忘了点睛,所以让人感觉到一种不自然的惶悚。

董孝为了使气氛更和谐,自己心情更轻松,便笑说:“哈哈,倒是写得像真的一样。”

张怒星的声调平板而无力:“因为我的确想死。”

林芳忙啐道:“张哥哥怎么这样说话!”又扯扯她丈夫的衣袖。“我们要走了,过两天,重阳节假期,要不要跟麻辣鸡、林国文他们一道去溜达一下?”

张怒星的样子像一下子未能会过意来。

董孝上前一步,用力抓了抓张怒星的肩膀,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把热切的力量传给他似的:“老朋友,老地方嘛!去回忆一下,也是好的。”

张怒星缓缓地摇头,张开了口,却没有声音,就像扭开了电视台,却没扭大声音,一切声音的内容只能教人臆度。“我不想回忆。”

董孝说:“大家一起闹闹嘛。”

张怒星没说话。

董孝说:“过去,大家不是都很快乐吗?”

张怒星仍不说话。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掠过。

林芳也观察不出什么,就说:“好啦!好啦!去一下也不会怎样,省得一个人闷着;不过,你可别告诉些什么人哦,你知道,你的情形……免麻烦嘛!”

张怒星道:“我不说出去。”

林芳秀美中略带精明的脸,又浮现了每一道笑纹都是善意的笑容:“好,好,这才是了。”她像哄小孩似的,另一方面却把她丈夫推到厅外,说:“走罗,走了吧!”

恰好撞见厅外的房东,正在看下午的电视节目。

“刘先生,没出去嘎?”

刘先生是个印尼华侨,初来的时候,很艰苦,老婆儿女都跟人跑掉了,不过老婆儿女跑掉了之后,他的霉气好像也去掉了,边打牌也能赢钱,终于开了一家机车行,赚了点钱,在三个不同的地区买了三幢不同的楼房。在工商业竞争激烈、日新月异的情形下,刘先生干脆把店关了,据他所说,这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境”,收租过活。

他只有单身一人,所以,连留给自己住的一层楼也不让它闲着,把其中一间大房租了给张怒星。

这个人,是相当不明白过去张怒星身上发生的事情。

刘先生也招呼道:“嗳,要找搭子,也得要等吃过饭后。走了吗?不再坐坐?”

林芳道:“不坐了,要走了,过几天再来。”夫妇俩走下楼去,进了轿车,董孝发动了引擎,林芳把刚旋开的玻璃又摇了上来。

董孝皱眉道:“先等里面的闷气放出去,才上窗子嘛!”

林芳沉声道:“你发觉吗?”

董孝因为妻子那沉重的声调而警惕了起来。“怎么?”

林芳的眼眸映着玻璃的透莹,使靠向她的董孝由侧面看去,有一种幻异的魅力。“那些事情,他还记着!”

董孝一震。

林芳眼睛直盯着车前镜片外,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他这个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董孝舐了舐有点发干的嘴唇,迷惘的说:“不会吧……也许,他只是恢复了部份记忆……”

“我怀疑他根本不曾失去记忆过!”林芳斩钉截铁的说。

“我们……应该……”董孝望向他的妻子。

“找林国文去。”

“现在?“

“现在!”

林国文的家座落在一条日式平房为主的巷弄里。屋子与屋子之间只隔着一道围墙,每间屋子离开大门都有七八步之遥,隔着一个小院子。有人在这院子里种花、莳草、铺石板小道,但不能种树,因为这小小的空间里面不允许有高大树木的发展余地。

林国文跟这条巷子里的邻居不算有什么密切往来,只不过点头招呼而已。通常,林国文下午下班回家之后,扭大唱机或电视的音量,跟三五朋友就在屋里跳舞吃闹,也令邻居们感到一种“不是好人家”的疑惑。关于这点,林国文是不予理会的,照样找朋友回来嬉闹。事实上,他在工作的位置上已受尽了冷落,他的信心早已在跟社会的接触里失去,已不需要在邻居鄙夷的眼光里再失落一次了。

董孝夫妇找到林国文,林国文听到门铃声,开了中门,走出院子来,再开了院子那道红漆的木门。

“也不看看是谁,就胡乱开门,是小偷进来了怎么办?”林芳一进来就说。

“管他的!”林国文粗壮的肩膀一耸,转身率先回到屋里。“有贼光顾,无任欢迎。”

林国文在一家晚报里担任编辑的工作,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他没有约稿权,没有发稿权,没有审稿权,甚至也没有退稿权,只有把上头决定要用的稿子,画版校对,如此而已,连配图设计,也不是经过他的手。他早已对这份职位感到厌倦,但又不能不做,越做下去,越使他自卑,从自卑而生怨怼,不知不觉的受董孝等人影响,认为以前太专注于搞文艺社团活动,使他在应考里被刷下来,没法子继续念下去,是一切艰苦之源。他的积怨越深,越以为自己的分析无误。

而这一幢房子,是他父母剩下唯一的“产业”,对他这几年的一事无成而言,这是唯一能守得住的“基业”。

不过,他似乎也没把这“基业”保管好,屋内东西凌乱,沙发上不是油腻,就是花生谷、瓜子谷、汽水瓶、啤酒,散满一地。电视机仍然开着,在播映足球比赛。

“什么事?”林国文手里拿着啤酒罐,眼睛仍不离萤光幕,口里这样问。

“关掉。”林芳说。

“什么?”

“关掉!”

林国文不喜欢他姊姊的语气,横了她一眼,却发现董孝也神色凝重,便把电视机关掉,坐下来问:“什么事?”

董孝和林芳互望一眼。

董孝十指交叉在一起,在沙发上微趋向林国文,低声道:“还不是那死不了的家伙……”

林国文的指头在啤酒罐上捺了两个凹痕:“张怒星!”

“我觉得他不会忘掉过去的事,迟早有一天会找我们的霉气!”林芳直截了当的说。

林国文冷笑瞪眼,道:“他又能怎样?”

董孝忽然插嘴进来:“你别忘了,张怒星是个很能干而且爱憎分明的人!”

林国文突然静了下来。

三个人都同时坠入了一个不愉快的回忆之中,然而这回忆的伊始,本来是愉快的--

七年前,他们本来是一群积极、有志向的年轻人。他们在同一间大学里念不同的系,除他们之外,还有麻辣鸡、范瑞平、宋明觉、程兰等人,一群人对文化、艺术都有抱负,浩浩荡荡的结成了社团,他们这群人中的领袖,就是张怒星。

张怒星有他特殊、越众而出之处。首先是他的组织能力极强,在社团中,以他强烈的信心和丰富的学识,造成极大的向心力。他的文笔极佳,而且日撰万言以上,并可以同时处理几件事情,不怕失败,永不气馁,使这个社团日渐壮大,成员数以百计。其中,董孝、林国文与林芳等是中坚份子。

可是,一个社团的过分膨胀,也容易同时招来恶果。从文艺到文化,最后难免涉及政治。张怒星虽然竭力避免政治的参与,只想以一个知识份子的角度来给政治提供意见。可是,一个社团在艰辛苦撑之时,反而较能协手同心,团结一致,一旦日益壮大,营利渐多,反而造成许多猜忌与嫉恨。

张怒星是当中的负责人,奉献至巨,牺牲最大,当然也以他的声望最隆;在艰苦时他负债最多,到得意时手中操纵财务与权力也最大。这些利益,难免引起内部本来情同手足的人物的嫉恨,其中包括了董孝、林芳和林国文。

林国文是林芳的弟弟,董孝当时正在追求林芳。

林芳独意张怒星,张怒星却另有意中人。

于是有一天晚上,张怒星突然被捕,理由是犯了叛国罪。

经过一阵温长时间的审讯,张怒星罪名成立,但政府体念种种情由,从轻发落,收监管制七年。

张怒星当然不是叛乱份子,他甚至对政治也无多大兴趣,可是一个人少年得志,才情激越,难免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这些事情,本来只是跟三五知交臧否人物、评论时事之际的一时口快,不过,只要有人据此一力指证,亦足以成立罪名;像张怒星的判刑七年,已算轻判了,重则还有可能无期徒刑。

林芳、董孝、林国文等都没料到会判这么轻。

张怒星入狱之后,社团烟消云散,落井下石者多有,雪中送炭者少见。

张怒星名下的财产事业,因他一向极信任董孝、林芳等,便名正言顺的由他俩接管。

董孝、林芳得以很快地建立起他们的事业;林国文、麻辣鸡等,都后悔曾为张怒星所建立的社团付出太多的心力,而毫无结果,又在社会的竞争里尽处下风,一味埋怨,越来越失去信心,变得只要社会上任何认可,都视为无上的嘉许。

董孝、林芳和林国文心里却很清楚一件事:

张怒星之所以会锒铛入狱,主要是因为他们三人联合告发的。

张怒星就是这样,在他生命力最旺盛、事业最巅峰的局面中溃败下来。

他们心底里其实很清楚张怒星的为人:他无意于政治。可是,像他这样一个善组织,锋头健的社团领袖,一个控制不好,很容易惹上祸端。

所以他们便为这个祸端点燃了导火线。

张怒星不是过了七年才出来的,他在狱中行为良好,五年多就被特赦出来。

可是,外面的世界已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学业,已告中辍。

他的朋友,对他误解,畏如蛇蝎。

他的清誉,成了恶名昭彰。

他的地位,已一败涂地。

张怒星已一无所有。

最不幸的,是他被释放出来之后,整天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的,以前的精明才智、潇洒从容,都不复见。

甚至对以前的种种事情,大都无法追忆。

他出来以后,好不容易才被“介绍”到电视台去担任一份西片中译字幕的翻译员,薪水是“仅能糊口”而已。

张怒星却没有什么表示,既没有不平,也没有埋怨,这跟他当年的“敢怒敢言”,真是判若两人。

也许,失去记忆,不去回忆,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张怒星出狱之后,身体比以前更健硕,可是,再也不复当年的反应敏捷;他的行动缓慢,连话也说得很少,两双眼睛常直愣愣地凝视不相干也不重要的事物,对任何节奏快的事情都感到吃力。

这些事情,对董孝、林芳等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因为他们心知肚明,他是因何入狱的,是谁提供罪证的,是谁阻拦朋友为他谋救的,是在什么情形之下,他才身败名裂的,他们更加清楚的是,在这种罪状的起诉申请书与判决书内,一定会列上“人证”的名单。也就是说,在牢里的张怒星,知道是谁害他成这般田地。

这点令他们分外的忐忑不安。

张怒星终于出狱了。

而且还是提前出狱。

按照一般情形,张怒星这种“前科”,实在难有什么“前程”、“远景”可言,可是,可是,他们心底里,还是颇为顾忌。

因为张怒星当年,是一个敢作敢当,快意恩仇的人,他在辩论会上善于反驳对方,在练武场上善于反击对手,甚至在私下指导他视为心腹、手足的董孝办事的时候,也常强调:“人,可以被打死,不可以打败”、“大丈夫恩怨分明”、“以暴易暴,行善予善”等等。这些话,成了董孝现在心头锐刺,每一念及,就隐隐作痛。

不过,那是当年意气风发时候的张怒星--现在饱经患难的张怒星呢?

林国文道:“我看他现在已什么都不记得了嘛,一头拔了爪和牙的老虎又有什么可怕的!”

林芳说:“不过,养一头老虎在家里,又拴他不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他不肯到过去的地方游玩,便显示他还记住过去的仇恨。他的反应仍然极快,今天我们要他写一张不容易写的条子,他一分钟就写好了。”

董孝道:“张怒星这个人,以前从不放过对不起他的人。”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我们在他入狱以后拿去的东西,难不成有一天他会抢回去。”

林国文的粗眉一沉,跟厚重的双眼皮几乎摺合在一起。“我们该怎么办?”

三个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林芳率先说话:

“杀了他。”

她这句话一说出口,两个男人都为之愕然,虽然这句话其实一直都是他们内心深处的声音--杀了张怒星,以绝后患!

“怎么杀他呢?”

其实,杀一个近似痴呆的张怒星,并不是件什么难事,难的是杀了张怒星而不让别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他们为这一点花了最多功夫。

“最好的方式是让人以为张怒星是自杀的,这样就不会追查凶手。”还是林芳定下了杀人的要略。“张怒星在这种处境与心境,自杀也不能算是件意外的事。”

他们有了这样一个方针,讨论其他的细节比较容易。首先,他们有一份张怒星的“遗书”--那本来是写来为董孝夫妇所办杂志作“示范作品”用的。

他们先设计自己不在场的证明,然后再拟好杀人的场地。

反复商议了三天,终于有了一套周密的杀人计划。

他们在张怒星出狱的这一年来,倒是常去探看他,房东刘先生知道这个房客就只有这几个朋友,见到他们,已习以为常。

他们通常都是在下午四时以后,去探看张怒星,六时晚饭以前离开。当然,有时也会邀张怒星一齐吃饭。

房东刘先生却在晚饭时间出去,他是单身汉,出去跟朋友吃饭,然后去朋友家搓麻将,没到十一点是不回家的。董孝他们去久了,因此很了解刘先生的日常作息。

董孝夫妇时常探望张怒星,为的是清楚这个“心腹大患”的一举一动。张怒星一天未死,他们都得要盯住他,以防他有什么“异动”,也好提早防范。

这么长期地“盯着”一个人,是一件疲累的事,终于使他们动了杀人之意,其实,张怒星是否“恢复了记忆”,反而是杀人的藉口而已。杀一个人不同于捺死一只蚂蚁,总得要找一两个成立的理由才成。

他们决定找一个适当的日子,到刘先生的屋子去找张怒星,但要在刘先生出去搓麻将之前离开刘家。再回到林国文的屋子,假装看电视并且高声谈论。他们有一架性能极佳的录音机,可以录下他们相当时间的高谈阔论,夹杂于当晚电视机的播映声中。至于当时的电视节目,他们可以用录影机录下来,事后补看。这样,声浪就会传到林国文房子的隔墙邻舍耳中,以为他们一直都在房子里。

其实,他们在这段时候,另外把张怒星约了出来,并且杀了他。

那些声浪刚好可以证明林国文在家,甚至还可以在回林家时故意让邻人撞见;而他们彼此之间又可以互为在林宅的证明。

刘先生离开之前,可以证明他们早已离去,张怒星是在他们走后才出事的,这样就使他们身在安全之境。

至于何处杀死张怒星呢?用什么方法杀死他呢?

董孝毕竟是张怒星十年的老友,提出一个“万无一失”之策。

“张怒星不会游泳。”

他这样说,林芳和林国文都有了计议,异口同声地说:

“小瀑潭!”

刘先生的住所靠近一家专业学校,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山,只要往小径步行三十分钟,有一处水流湍急的瀑布,瀑布下一道深潭,怪石嶙峋,河床狭隘,这地方是以前张怒星常带几位较内围的社友来开会聚餐的地方,他们称之为“小瀑潭”。

一般来说,这地方不是什么著名风景区,很少人前往,尤其下午以后,人迹罕见,而且,事实上知道这地方的人也不多。

张怒星在学校里虽是个活跃份子,但却不谙泳术,也不知怎地,他一直都没有去学,还是学来学去都不会,总之,张怒星是个说什么都下肯下水的人。

在“小瀑潭”这种急流之下,就算是善泳的人,也难有生存的机会。

他们就决定在那儿下手。

他们一再反复的研究与修订杀人的计划。林国文曾建议:“要不要连麻辣鸡和范瑞平也叫他们一齐动手?当年,他们也参与了告张怒星一状。”

“杀人的事,少一个人,总比多一人知道来得安全。”她补充道:“何况,要杀一个人,只要对方事先不知晓,绝对不是件难事;但杀了一个人以后要不被查出来。反而不是易事。”

他们终于选定了日子动手。

张怒星的神采一天比一天恢复,也是促成他们非动手不可的原因之一。

他们事先来找过张怒星,坚持邀他出去旧地重游,理由是:

“那些回忆既然非常甜蜜,应该去重温回味。”

张怒星表示不感兴趣。

董孝夫妇则力劝。张怒星在出事以后,不但失去了坚韧的斗志,甚至可以说失去了主见,很容易就听信董孝和林芳的话,他们知道一定可以劝服张怒星的。

他们果然说服了他。

“其实不只是我们希望你去玩玩。”林芳说:“办案人员也关心你,跟我们提到希望你多去散散心,对自己也有好处。”

张怒星听了便再无异议。他失去自由的岁月里,早已习惯于必须听话。

“那我们就在明天出去走一趟。”

“明天什么时候?”

“傍晚,比较阴凉一些。”

“不太晚一些吗?下山的路较不好走。”

“我们是上山到潭边走走便了,又不是在那里露营逗留,来回个把小时足够了。”董孝把时间推算给他听。“你不要让刘先生知道,他常常要我们跟他一道去旅游,可是,他又不是什么熟朋友,中间夹他一个,多尴尬呀!你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董孝尽量装得自然。

“我不说。”张怒星肯定地道。

“不如这样好了,明天下午,我们照常找你聊天,然后在刘先生出去晚饭之前离开,你等他出门之后,自己出后门来,我们的车子,就停在那儿等你。”刘先生房子的后门,靠着山边,通常都不会有人打那儿经过。“刘先生孤家寡人的,老想跟我们在一起,可是,我就忍受不了他那印尼腔的国语,钱有一大把,却吝啬过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张怒星道:“他人其实倒满好的,对你们也很热诚。”

“不过我就是不喜欢他,不希望他同去。”林芳道:“你就合作一下,下让他知道,怎么样?”

张怒星淡淡地道:“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

“那样就好了。”林国文附和道:“这姓刘的我也不喜欢。”

“好,就明天出发去走一趟吧!人,由我们来约,你谁也不必通知。”

其实,他们心里明白,就算要张怒星去约人,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通知的。

董孝、林芳、林国文跟张怒星约定了时间,然后聚在一起,检讨整个“杀人计划”,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一、明天就是重阳节。重阳登高,但那座小山,依然没有人问津,小瀑潭依然冷清。他们上去检查过地形,并且极为小心的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很满意。

二、明天出版社放假一天,林国文上早班,下午三时即下班,四点钟,他们一起去找张怒星,在房间里聊天,约莫五点钟便离开,离开时一定要让刘先生看见。

三、三人回到林国文家,把董氏夫妇的车停在远处,设法让邻居知道他们回到林家,先大声闲扯一阵子,再扭开电视机与预早录好的声带,其时约莫六时出头,自后门溜出去,找回车子,出发去接张怒星。

四、其时,刘先生必定已外出,他们载张怒星上山,到了潭边,趁他一个不备,推他下小瀑潭,如果他还抵抗就用铁斧砸他,总之,张怒星是非死不可。

五、然后,他们会把张怒星的“遗书”留下来,再潜回林宅,关掉录音机看完原先录好的电视节目,免得被刑警问起节目内容时会出岔子,他们之间互为不在场证明,而邻居又证实他们一直都在林宅里,张怒星是投水自杀而死的,自然不关他们的事。

他们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们一再检讨,觉得有九成把握以上,才放心去干。

下午四时零五分,他们抵达了刘家。

刘先生开门出来,招呼道:“我就猜是你们。”董孝“按照计划”的把两瓶 X O在刘先生面前扬了一扬,道:“我们找张怒星喝酒,重阳佳节嘛!刘先生要不要一起到房里来喝?”

刘先生忙摇手道:“不行,不行,谢了,晚上我还有约,喝醉了可要失约。”

林芳展颜笑道:“那就不勉强了。”于是他们进入张怒星的房中,大家喝酒、打桥牌,接近五时五十分,他们才醉醺醺的从房中出来。

刘先生正在厅上的镜子前面打领带,笑问:“走啦?张先生呢?”他有着华侨子弟的一贯客气,张怒星虽然住在他家里一年多了,他仍然答呼他做“张先生”。

董孝笑道:“张先生么?他心情不太好,可醉了七分罗!你进去看看他,他喝成这个样子……”

林国文也东摇西摆的道:“叫他去我家里再喝,他都不敢,嘿……我们可要走罗!”

刘先生笑道:“不送了,不送了。”

林国文他们出了门,刘先生不放心,到虚掩的房里看看,只见张怒星背着门口,支颐案上,像在沉思的样子,他也没有骚扰他,三分钟后,他也离开了大门。

半个小时后,董孝三人,把林宅的一切布置都摆布好,并把院前的木门拉开一半,以便屋内的声浪更可以传到外面来,然后就到了跟张怒星约定的地方。

可是张怒星并没有准时的到来。

三人开始有些急了,但不想冒险去按门铃,以免给路人看见。

张怒星自后门出来的时候,迟到了十来分钟,但总算还是来了,三人舒了口气。

张怒星说:“喝了点酒,拉肚子,迟了一些。对不起。”

三人当然都接受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的道歉。

在上山的过程中,大部分的路,是董孝驾车子上去的,只有末段数十码的距离,是斜坡陡路,必须步行上去,不过也不需要攀爬,四人很轻松就登上瀑顶。

在走路的过程中,董孝三人都想把气氛弄得更轻松一些,所以尽扯一些无聊话:“记得当年,我们十一、二人一起上山,边笑边闹的,实在是件开心的事。”

张怒星忽道:“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过去的事,只应记住好的,恶的都要忘掉。”董孝微微一怔,林芳忙笑道:“当然,当然,其实,人人都有苦衷,谁也怪不了谁。”

张怒星声音低沉,但极其诚恳的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受苦的是我,我没有怨怼,只希望,将来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也不要再发生不愉快的事,那就够了。”

林国文打哈哈地道:“怎会呢!张哥哥可真会胡思乱想。”此际,三人心中都有些惊悬不定,觉得张怒星对往事相当清醒,更是非杀不可。

幸好,他们准备今天就杀了他。

他们上到了瀑顶,林芳离开较远,在塑料布上假意摆陈一些饮料食品之类的东西。林国文走到瀑沿崖边,忽叫道:“你们快过来看,这水怎会是红色的?!”

董孝拉着张怒星走到崖边去看个究竟。

董孝问:“在哪里?”

林国文用手指着下面,叫道:“在这儿!”

张怒星探首去看的时候,董孝就要出手往他背后一推。

就在这一刹那,张怒星霍然回身。

他眼中流露出痛心失望的神色。

董孝突然觉得心头发毛,张怒星身影倒错,滑开了两步,董孝推了个空,身下一滑,吃力地想维持平衡。

林国文这时已唰地拔出一小斧头,可是他的位置背临悬崖,必须要冲前两步才能出手。

张怒星这时已抢先出手。

他一把扣拿住林国文的腕臂,抢了过去,拔出刀子,在一眨眼的功夫间,刺中了他五刀。

林国文一向孔武有力,要是真的跟张怒星硬拚,绝对不会如此不济事的。关键点是在谁把握了主动的问题。他们本来是要来杀张怒星的,可是局势遽变,张怒星并没有被推下崖去,在林国文惊疑不定之际,已刺杀了他。

董孝惊魂未定,张怒星已扑向他。

董孝骇然叫道:“别--”已着了一刀,大叫立时转为尖嘶:“不关我事--”又吃了一刀,声音转为哽呛。

再捱三、四刀,声音便完全低沉下去了,人也蜷伏在草堆上。

真正感觉到刺骨的恐怖是林芳。

她尖叫着想上前推开张怒星对她丈夫的攻击,可是很快就发现全无用处,等她想逃跑时,才跑了数码,张怒星已从侧面截住她。

她看见张怒星一副精神炯炯的样子,所有的痴呆神情都像忽然间消失了,眼前的不是这一年来的人,而是六年前那个神采奕奕的张怒星。

看到他的眼神,林芳为之心寒。

她往后退,可是,往后就是瀑崖。

她也不会泅水。

她只有胆颤心惊地竭力的说话:“你……你……”

张怒星逼近了一步,停下来,又迫近了一步,再停下来,看看情形,完全像一头步步为营、一击必杀的怒豹。“你小心,后面就是悬崖,掉下去,可救不上来。”

林芳骇然道:“你别过来!”

张怒星眼中又渐似蒙了一层尘埃,喃喃地道:“我也不想杀你们……你们……实在……我若有什么罪孽,都已坐过牢了……何苦还要逼我!”他痛苦地握紧了拳头,刀尖上未凝的血因震颤而摇落一滴。

林芳双手不住的摇晃。“我们没有要杀你,你,你误会了。”

张怒星缓缓地摇首,用一种单调的声音,一句一顿的道:“你们是要杀我的。你们曾经诬陷过我,便非要把我杀死而不能安寝。我心里一直都在防范着,我在牢里,几年来一直都锻炼身体,这些日子,又偷偷去学游泳,因为,那件事教训了我,一个人的真正弱点,是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的,连知心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林芳犹在分辨:“我们没有害你……我没有害你--”

张怒星又走前了一步。“没有用的。我发觉你们千方百计、迂回曲折的,就是要把我弄到这无人迹的瀑布上来,心里就起疑。今天下午,你们走后,我也骑单车跟到林国文的屋子里去,你们匆匆离开,大门半掩,我偷进去瞧瞧,录音机正在播着你们的声音,我已猜着你们要干什么了……所以,我迟到了些儿。我是从林国文那儿摸来了这柄刺刀,待会儿,我会把指纹抹去,丢回林家的沙发上的。”

林芳知道一切已无可挽救,将心一横,狠狠地道:“你杀了我们,你也不能逍遥法外!”

张怒星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一“笑”。“你们布下局来杀我,我在这儿杀了你们,四十分钟内就可以把你们的尸首用小董的车子,载回林宅,再把你们弄得像被入屋劫贼杀死的样子,搜去些钱财,然后……我仍是回到房里,刘先生可以证明我下午醉酒,与你们早已分手,林国文的邻居都证明你们是何时回去的,这都会使警方认为你们是被劫匪所杀,与我无关。”

林芳嘶声道:“你!”

张怒星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实在不该逼我的。”

林芳深知这种局面,已没有侥幸,冷笑道:“别假惺惺,你本来就想杀我们报仇的!”

张怒星苦笑道:“我从来就不想报仇,只要相安无事。我这么深的仇,用什么来报?杀了你们,又有什么用?我只能忘掉过去的不愉快,可是,你们又何苦逼我?我假装失去了记忆,但你们仍然不放过我!你们非杀我不可,我只是为了不被杀而杀了。”

林芳垂了头,只一会儿,仰脸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主张杀你?”

张怒星摇头,眼神茫然。

林芳恨声道:“因为,当年,你意气风发的时候,我跟你表示过,可是你一点都不在意,你仍在追求程兰,一点都不把我看在眼里!我要你知道,你一旦坐牢,她还不是改嫁他人,谁会等你!”

张怒星脸上出现了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你就为了这一点害我?”

林芳突然笑起来,在瀑布声中,像一声被踩的玻璃。

“我虽然不曾追求你,可是,一直都重用你,我赏识你女中豪杰的胆识与才华,所以委以重任。”

“我才不希罕你重用我!我要的不是这些……”

“可是,那时候,董孝正在追求你……”

“我也不希罕他的追求!”林芳像只遇袭的母猫,狠狠的与张怒星在崖上对峙。“就是你出狱后,也没理睬过我!”

张怒星侧目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董孝,“你已经是他的太太,怎能说这种话!”

林芳尖笑道:“我岂止要说,我还是要杀死你!上次,我们把握了暗算的主动,你中了暗算;这次,你倒过来把握了暗杀的主动,他们死于你手中,可是--”

“有一个主动,你永远把握不了!”

“你杀了我们,你也逃不掉。”

“警方一定会判断你为了报仇,才杀掉我们,你也得赔上一条命!”

张怒星上前数步,叱道:“我杀了你,你就不能再害我了!”

林芳仍然厉笑。

她厉笑着道:“你错了,我仍有最后一个主动。”她说着往后一跃,落入哗啦啦激荡的瀑潭里去。瀑中怪石尖利,林芳的身子涌出大量鲜血,又迅速被泉水冲去,身子也卷入漩涡之中。

她死在瀑潭里。

这样一来,张怒星意图利用他们的布局,来设计成一场劫匪入屋杀死三人的计划,便不能进行了。警方迟早都会怀疑到张怒星的身上去。

林芳把握了自杀的主动。

第二章:被杀者

这是谢玉的第七个目标。

谢玉记得非常清楚,他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跳犹如“暴风雨”交响乐里的琴键,一下下的和着定音鼓的雷声,而他自己完全像置身于无处着力的漩涡中,那时候,他只记得一件事:杀死他!

在那短暂的一刻里,对他而言,比一切不醒的恶梦都还要漫长!

过分的紧张、剧烈的兴奋、加上临场一切变化都未如预料,不受控制,使他完全乱了步,慌了手脚,完全只有靠自己的本能应变。

应变的目标只有一个:

--这人必须杀死。

“要是杀不死他,自己、还有企图杀他的人、联络自己杀他的人,全都完了。

所以那人必须死。

那人叫做“木咀俊”,健硕、壮大、理平头,一件吊带背心,由春初穿到秋末,才甘心套件脏得像在雨后的地里打过滚的褪色夹克。走起路来,不管穿木屐、拖鞋,还是皮鞋、胶鞋,总是踢踢踏踏,仿佛要在大街小巷表示他的鬼魂到此一游一般的。

木咀俊惯收保护费,菜市场的摆卖摊、街市的小贩,全都恨死了这个人。

然而这个人偏又不死。

他跟人打架,几个人打一个人,那人死了,警方抓不到他的杀人证据,他仍逍遥自在。

于是终于有人要买凶手杀死他。

谢玉就是这个杀人者。

他接到这档“任务”后,是他第一趟生意,他一直都兴奋着,并没有像一般杀人者,先把杀人的订金任意地挥霍。他只是小心地、谨慎地、仔细地打听木咀俊的一切,跟踪他一段时间,留意他一切饮食起居,出没之地。他一直把这件事当作是“神圣的工作”。

然后,他选择了木咀俊多半在宿醉膘妓之后,踉踉跄跄的走过那一带垃圾山径,踢着脚下胶鞋和着他那拉牛上树般的淫亵歌词时,谢玉无声地跳出来往木咀俊背后挺刀就是一刺。

也许是因为木咀俊太过高大,身体实在非常结实,也可能是因为谢玉心里慌乱,黑暗里认不准部位,木咀俊并没有死,也没有倒下,且旋身过来,发出咆哮,与他格斗。

他永远也忘不了木咀俊那时的神情。

那是负伤的犬才有的目光,杀狠得像要把他撕裂成二十七、八块。

谢玉的心往下沉,血气却往上冲。

他已没有退路。

他必须要杀死他。

于是他紧握着刀子冲了过去。

杀死木咀俊,是一件难堪又惊悸的事。

这件事情几乎使他以为自己永远当不了一个杀手。至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位好杀手。

不过,这以后的“目标”,就好办了许多;至少,都没有木咀俊的生命力那么顽强:身中五、六刀后,还可以徒手跟他搏斗十几二十分钟,浑身浴血,居然还可以扑过来把他扭倒在地上。要不是他所选择的场地是不可能会有人在那时候经过的话,他就算最后能够得手,也必定在巡警手中手电筒的强光下,无所遁形。

他经过那一次事件之后,他似宝剑在烈火中铸就了,他也开了窍,杀再难杀的人,也气定神闲,他杀人的方式归纳为十六个字:

以静制动,谋而后动,全力以赴,一击必杀。

他的刀子再染血的时候,他的手能不抖,眼也不眨,心也不曾多跳动一下。

很快的,他已不用刀子。

他手边有的是钱,足够他买子弹和手枪。

有时候,是请他杀人的人负责提供。接着,他终于领悟到,如少年梦幻的落空,他确是杀人的奇才,也开始感受到杀人时兽性的乐趣了。

再难杀的人,都不能令他产生畏惧。

他仍然每次都必先仔细调查清楚,然后才下手杀人。他选择的时间、场地、方式,都使对方在这一次夺命的恶运里无法取得一线生机。

在他其余六个“目标”里,有富商、黑社会头子、政客、武术教练、花花公子,还有一个放高利贷的刻薄老扫。杀这些人,肯定要比杀木咀俊还费周章,可是谢玉丝毫不觉得为难。他装扮成各种身分,去接近这些人,偏又不给这些人了解真正的他,等到时刻到来时,他一举杀之,再从容逃逸而去。由于他一向独来独往,不留线索,警方和死者方面的人,费尽心神耗尽力气都逮他不着。

他对他杀人的技术越来越满意。

他看准了杀人的一个窍门:杀人的人总比被杀的人能掌握到先机。

“先机”是扭转乾坤。中国辞句里有:“制敌机先”,这先机是生死要门,胜负全在此中,换句话说,谁能掌握得到“杀人的主动”,对方就是“被杀者”。

这个道理就像甲用双指夹着一枚钱币,乙用双指承于下方,当甲双指骤开而钱币往下坠落时,乙通常都来不及握住。其实甲、乙双方都是用脑神经去运作控制手指张开或合拢,但乙要等到甲的动作后才反应,总会慢了一刹那。当然,特别受过反应训练的人,譬如武术家等情形会有些不同。

但同样的,这道理运用到实战的格斗上,要是某人突如其来给你一拳,纵使你的武功再好,也难躲得过去。虽然,你的功力很可能比他精深,但对方已经把握了先机,采取了主动,功力再高的人也一样会被击中。

所以,武术家都锻炼自己的反应效率,能够不用大脑感应后才有所动,而是几乎无意识状态下亦可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动作,躲开或转架,甚至及时反击对方--这时候,对方以为一击必中之际,决未料到你能在刹那之间做出有效的反击,于是“先机”反过来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击倒对方。

因此,谁掌握了“主动”,就等于掌握住“胜利”。

谢玉知道杀人的诀窍是在:对方不知道你会杀他,一旦得知时,他已出乎意料,对方不是已回天乏术,就是已失去了原有的战斗力。

往下的一切,就非常好办了。

谢五在杀那位武术教练时,方式十分直接,从后头一直跟着他走完了一条街,当教练要步上道馆的楼梯时,他用钩挂牛肉用的尖铁刺,全插入他的背脊里去。

这教练拥有五次擂台冠军的纪录,但这又有什么用?谢玉趁他剧痛之时,把他按倒在陡斜的阶梯上,手里的铁刺继续用力割戮。

那教练力大无穷,在这样的绝境里,仍然一面惨叫,一面居然还能运用后蹬之力把他撑开。

可是谢玉就在教练痛苦地回身时,利用藏好的一块尖石,对准他额头就飞扔过去,然后在他的门徒未抢下楼之前,已逃出大门,转入附近错综复杂的街弄去。

这一次,他杀得干净利落。

他知道那教练也杀过人,却不知道有没有他那么直截了当?

他杀那位黑社会领袖的时候,方式也非常简单:那老头正在为一个同样曾在黑社会里叱咤风云的人物送殡,车子一部接一部,在烈日下排得很长,行得很慢,显示死者生前极有气派,死后备极衣荣。老头子就坐在大房车内拭汗。谢玉换上完全不像他的新潮服饰,戴上毡帽和太阳眼镜,用摩托车驶到了车边,掏出手枪,在老头子能有任何动作前,开了两枪,再向车胎发射了两枪,然后发动引擎,风驰电掣而去。

在那样的行列里,任哪部车都难以越众而出来追赶他。而且,等他们发现出事时,谢玉早已在另一个转角处,放弃了摩托车,焚烧了身上换下来的外套、饰物;驾原先预备好的汽车而去。

为什么他每次都能那么成功?

因为是他杀人,对方不知道他要杀人,所以为他所杀。

如果对方蓄意要杀他,而他又不能事先预知,那么,除非特别幸运,否则他也只好死定了。

他的身分证里职业填的当然不是“杀人者”,而是“编剧”。只有这种收入多寡不定,行踪出没难测的“职业”,才适合他那“喧宾夺主”的“副业”。

说来令人惋惜,他年少的时候,常有打抱不平的志气,原想当个侦探,或是警察,但到了后来,他什么也没有,三餐不继之余,还要看人脸色,终于一咬牙当上了“杀手”。其中那个花花公子和放高利贷的妇人,是他自己要杀的。那两个人,一个是用卑鄙手段抢走了他的恋人,而又抛弃了她,使她自杀身死;另一个是逼他中途辍学,父亲郁郁而终,全家进入悲伤岁月的罪魁祸首。

也许,是这些郁愤不平的情绪,逼使他往“杀手”的路上走去。这当然违反了他的初衷,但在性质上其实没有多大改变。

第一次杀人和现在这一次杀人,他的酬金暴涨不止二十倍,这恐怕是一门身价最易“涨价”的奇特行业。

他只是负责杀人。

要他杀人的“中间人”,叫做萧金洲。他算不上太了解这个人。

萧金洲表面是个殷实的商人。他代理“乐声牌”的家庭电器,口口声声都向人说:“我好歹也算是乐声牌的分公司经理……”下面的话,都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掩饰自己自卑感的最好方式是自大狂,所以,背地里以及当面同事和朋友都戏称他为“乐声牌”。

其实,如果光是这样看,那就不知道萧金洲胸中城府的深沉多疑。

他这个“分公司经理”,却在新加坡、加拿大、三藩市、台北天母,都购有房子。他最聪明的处世之道是:通常人们都不怎么去防范一个笨人,只会把注意力放在聪明人的身上。所以一个真正聪明的人就是不要去当“聪明人”。

不过这个抉择相当需要耐心、毅力和勇气:要一个聪明人不当聪明人跟要一个笨人不以为自己是聪明人,是同样不容易彻底做到的事情。

萧金洲最大的买卖,其实是“杀手的联络人”:他负责替人命的买家去找“最适当的人选”,再夺取那人的性命。

萧金洲当上这一行,也全属偶然。

他本来是个相当不得志的电气小技工,因为替一个叫龙志的美籍华裔修理家庭电器,而渐渐相熟了起来。

龙志生活相当讲究,居所设备豪华,萧金洲善于阿谀奉承,龙志个性粗豪,但粗中又极为精细,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龙志却很喜欢他。有一次,萧金洲在他房里修电话录音器,偶尔听到龙志在内厅里,召集了三名杀手在密谋杀人的计划。

萧金洲一听,当真是非同小可,龙志也想起萧金洲可能在房中,于是把他揪了出来,萧金洲吓待像枝棉花糖,跪地苦苦求饶,龙志念在对萧金洲向有好感的分上,饶他不死,并让他加入了组织。

以萧金洲的个子与胆识,当然不能负责杀人,但龙志有很多“事务”,要人帮忙,他早年打过游击,十九年前在旧金山时就是一个杀手集团联络的主持人,颇为“客户”和杀手所信任。

龙志在资料与联络网上,有意扩大,他这个“组织”似有实无,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才会向“适当人选”说明人物、地点、价钱,因而,万一杀人者被逮着,“雇主”也不易有被发现的危险,而龙志机警过人,眼线密布,-旦发现情形不妙,立刻易名,抑或出国,要抓他的确不容易。故此,不少“客户”都要托他“买凶手杀人”,不惜付出颇高的代价。通常,龙志都拿出金额的五分之二以上,以作为他冒险的代价。

萧金洲聪明滑头,很多方面确能帮得上龙志的忙。龙志晚年沉迷于赌博及色欲,把越来越多的“事务”,都交给机警伶俐的萧金洲处理。

事实上,萧金洲把“一切事务”都处理得“非常妥当”。

龙志是越来越信任萧金洲了。

直至有一天,龙志突然被杀,勒杀于他的房中,他死的时候,萧金洲正亲自督导技工把一架冷气机装在警署侦讯组的办公室内。

表面上,萧金洲仍是一位小经理,事实上,他引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龙志的大部分基业。

然后他开始赚大钱。

同时,他也“接管”了龙志的小妄:素月。龙志早年丧妻;他这个小妾跟他年纪起码相差廿五岁。

素月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只有依靠萧金洲。萧金洲从进入龙家就等这一天,总算是给他等到了。素月也是个干练的女人,当然,萧金洲的工作也需要像这样的“贤内助”。在他的秘密档案里,至少有五个职业杀手,三个“非职业”杀手。

他特别注意谢玉这个人。

一、谢玉特别年轻,而且,他在干第一票的时候,相当不熟练,几乎就要失手,龙志不想再用他,但萧金洲却认为还是可以给他机会试试。果然,在第二次“买卖”之时,谢玉便干得干净俐落。甚至可以这样说,谢玉是萧金洲一手“提拔”起来的。

二、他仔细分析过谢玉的性格,这个人对是非善恶观念很强,换句话说,当冷酷无情的杀手不甚适当,但却在将来可以收纳为忠心的部下--萧金洲打算再干两、三票,便移居外国,到时候,他对这儿的“鸡肋”,打算让谢玉和另一个向他负责,他就可以既不必冒险,又可以坐享其成了。故此,他必须要“物色”一些会感恩图报,不至太泯灭良知:“唯利是图”的杀手。他不希望像龙志一般找到像自己的这种人,要不是有他这种人,龙志现在准还活着,挥霍着他奢华的享受。

三、其实,龙志是谢玉枪杀的,虽然,谢玉并不知道他杀的人就是他的上司--他算是新近加入进来的,一直都是萧金洲代替龙志指挥,他甚至不知道萧金洲还有个被他杀死的上级。

职业之故,萧金洲对谢玉感觉到特别亲近。

所以,他才把杀钟秀兰的任务交到谢五的身上。

另外的一个原故,是他发觉有其他的杀手“中间人”直接联络谢玉,像谢玉这样不能算昂贵的价钱和一流的手法,当然很多人想把他收为己用。

谢玉是他栽培出来的,他不能让别人喝他亲手所掘的井水。

为了使谢玉不生异心,他必须多给谢玉一些工作。

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杀掉钟秀兰”。

“杀掉钟秀兰”这件事,对萧金洲而言,也很有一些特殊性--最大的不同点是:通常都是别人让他找凶手杀人,所以杀人是有钱可拿的,他也曾请旗下的杀手为他杀过一些他的“仇人”,当然是凭着他和杀手之间的“情谊”下令的,所以,也不必付太高的代价。

但这次要谢玉杀钟秀兰却是要付钱的。

跟往常的“规矩”一样,杀人前,先付一半定金,完成以后,即刻付清。

因为杀钟秀兰的任务比较特殊,他一定要谢玉露脸,以致人人都以为有一个年轻人对她强暴未遂,才杀了她,这样,就可以把这件案子跟自己完全脱离关系了。

那当然是因为钟秀兰与自己的关系太过密切之故,他也曾嘱人杀死一个一向都瞧不起自己的上司,一个不肯把租屋贱价卖给自己的老太婆,还有一个本来可以继承龙志产业的子侄,但那些事都全不需要他来费心,也不需要杀人者故意亮相,因为警方根本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来。

至于钟秀兰就不同。

钟秀兰就是那个坚守祖业老太婆的外孙女。他杀了老太婆后,对这弱女子施加压力,但遭到钟秀兰的坚定抵抗。他就完全改变了面目,变成一副照顾、关心孤苦无依女子的善人,然后带她出去,获得她的信任,让她感觉到一种父性的慰藉,然后就奸淫了她。

钟秀兰是一个柔弱如花的女子,萧金洲趁醉蹂躏她的时候是残暴的;她虽然在不可自拔的昏迷中,但所发出来的娇弱的哀鸣,无疑令人心碎,但是会使长期装扮成规矩小生意人的萧金洲更有兽性的冲动。

凌乱的床单和殷红的血迹,使萧金洲在事后有点舍不得那比床单还更白得柔和匀称的胴体。

萧金洲抚摸着她在雪白肩上形成柔和而刺目的黑发,表示要娶她为妻,但要她放弃祖屋,照他原来压杀的价钱更低三成,理由是他的生意濒临失败,而他已经和她两位一体,再也不分彼此了。

钟秀兰充满善意的心灵里,是分不清崇拜或痛恨一个夺去她贞操的人,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早已夺走她唯一的亲人,而且还将夺取她剩下的一点产业。

她终于像不设防的城市,连同财富与子民,都变到敌人手上,钟秀兰没有让这个“潦倒”的“丈夫”付任何款项,她把产业改为她和他共同拥有的名字。萧金洲拥有了一切之后,他就像把钟秀兰这一朵开得正娇艳的花,看得喜爱就摘了下来,兴高采烈的看上一段时间,然后就把她给忘了。

等到萧金洲再记起的时候,已经是他准备再干两票就移民外国之际。这时,他一方面受素月所逼,素月是不允许有钟秀兰的存在的,而且,他也不敢得罪林素月,因为她也掌握了部份龙志的人手与产业;同时,在另一方面,他又想要钟秀兰的产业,不喜欢她跟他对半分配。

何况,钟秀兰已渐渐发现自己受骗,正在凄凉地打发他这个人。她还是个刚成年的纯洁少女,这件事要是传开去,很容易让萧金洲身败名裂,他是个要走也要走得“衣锦荣归”的人。

萧金洲决定杀了她。

杀了她,那整幢大楼,都会归于他的名下,他一定要做得不教人生疑。

谁教钟秀兰长得那么美腿?当日,连他也禁不住动了心,所以,派谢玉去杀她准没错儿。

要是谢玉色心大动……那也无所谓;他把一根未燃尽的烟蒂弹飞成暮色里一抹金光。

钟秀兰伤心的时候,总是要想到她的外婆。

她父母亲死得很早,父亲死在日本人侵略的时候,人虽死了,但房子并没有被毁掉,母亲含辛茹苦,跟外婆撑起女人和男人以及工人和佣人的一切责任,供她读书,把她抚养成人。

她后来才知道,母亲为了不使那一幢父亲给她的房子守不住,有一段时候,不惜到夜总会去唱歌,以母亲的姿色与歌喉,就算不太适应现场的方式,也肯定会红起来的。

等到他们生活渐渐好转时,母亲也惹上了祸。

一个追求她不遂的现场客,在大醉中向她淋了镪水,结果,母亲死了,淋镪水的人也被判了十五年,在狱中自杀身亡。

这打击如同晴天霹雳;坚忍健硕的外婆坚定地抚养她成人,并为死去的女儿及女婿紧守这一幢大楼。

外婆常常担心的是她,那常是因为她看到小鸟受伤了,她就伤心;看到蚂蚁死了,她去埋葬它;外婆忧虑的是,这么善良的一个小女孩,在这世道人心皆险诈的社会里,将来不知要受尽多少委屈,吃尽多少苦楚。

但她见到那稚气的眼神,专注在院前花间飞蝶溜达的侧脸,在阴凉的树影下,充满了世间最纯真的欢喜,她也不忍去告诉伊太多残酷的事实。

所以,她一个人和一意要以不合理价钱夺那块地和楼宇的人力抗。

外婆也意料不到,对方会为了一幢房子、一块地而杀人。

她来不及告诉钟秀兰一些什么。

钟秀兰只知道萧金洲是常上她们家去的叔叔。她因为外婆常常用冷峻与敌视的眼光对待外人,尤其用鄙夷的口吻对付这位萧叔叔,感到无限的歉意。

等到萧叔叔在外婆身后事上竭尽全力来帮助打点的时候,她的歉疚就越发强烈。

顿失亲人的她,对萧金洲父性的安抚,更加有一种依依的感受,看惯风吹花开、蝶舞蜂飞的她,却不熟悉人竞如豺狼一般狠心。

她在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很多男子对她倾慕,但她总不动心,对她而言,那些同学都只是性别并不分明的大孩子,她特别向往入世成年男子的情怀,偏偏她只是从书本上揣想,而对这种情调一点也不熟悉。

钟秀兰对人情世故的理解,绝对不像在学校的成绩那般遥遥领先。她也不至于太过喜欢萧金洲这一类型近乎圆滑、过分精明的男人。不过,对他倒有一份依赖的安全感。

何况在那一段期间里有很多一个年轻女子无法应付的事情,都由萧金洲主动地帮她解决,使她对他更有一种父性的依赖。

她失身给他的那个晚上,她还纯真可爱的向这位父执辈透露她的心事;她对一位最近追求她的男孩子很有好感,他没有出现的时候,她常惦念着他;他出现的时候,她又因为羞怯而躲开他。

她喜欢男孩子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里面有很多令人心动、令人心折、令人心痛的故事。

她好想知道这些故事。

她把这些都跟萧金洲说了,萧金洲只是不经意的问她:男孩子怎样结识的?

钟秀兰喜欢浪漫的邂逅,然则她跟这男孩的相遇,也是一般浪漫美丽,她在晨跑的时候遇上了边跑边打拳的他,他每次总是眼神一亮。

无论装得如何不经意,总是眼神一亮。

不管掩饰得怎样自然,难免眼神一亮。

就这么一亮间,钟秀兰觉得很喜欢,从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在男孩的心里,自然更加与众不同。那感觉就像早晨的阳光都只眷顾在她一人的身上。

这感觉真好。

直至外婆撞车逝世后,男孩子在葬礼上也来过,那时候萧金洲正在忙着打点一切,没空去理会她,男孩子坚定的眼神给予钟秀兰脆弱的心灵莫大的安慰。

萧金洲听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当天晚上他就下迷药玷辱了她。她不知道这一番话,告诉了萧金洲,无疑通知了他,他遇到“对手”了。

萧金洲做人处事一向都“先下手为强”。

钟秀兰失身给萧金洲之后,就跟那男孩子断绝了一切来往。她咬伤了嘴唇,哭肿了眼睛,再也不爱梳头,再也不喜欢照镜子,自己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这样过了一段时期,然后,她把未来幸福的寄望,全然移转到萧金洲的身上。

萧金洲却没有好好待她。

他这个人,对待女人,就像对待他养的狗、种的花、买的车一样,都是“玩物”。

在开始的时候,他对小女般娇憨羞怯的钟秀兰也许还有一点悯香借玉之心,可是很快的他便当她是一个“女人”,一名已经完全属于他的普通女人。

他仍“按部就班”地进行他的计划。

首先是唆使钟秀兰找律师换了张两人共同拥有的屋契,再下来是冷淡她、疏远她,这使得钟秀兰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失,终日以泪洗面。

萧金洲心里知道,只要钟秀兰一天不死,屋子仍是她的,他不能变卖出去;另外,钟秀兰的同学里,有不少已出来做事,有的还是记者,新闻从业员,甚至还有警察,这件事要是闹了出去,对他而言,是相当不利的。

何况,他曾经叫人杀掉她的外婆。

而且,他移民外国的事已经逼近了,他不想再拖下去。

他决定要杀掉她的时候,钟秀兰从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使萧金洲不满;她更加觉得自己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所以当萧金洲要约她在和合城中心大门前广场见面的时候,钟秀兰还以为是感情上一个重大的转机。

她刻意打扮了憔悴中的自己,满怀希望的去赴约。

萧金洲交代这个任务给他的时候,按照往常一般,没有说明什么理由,比较例外的是,通常都给予期限,但场地和方式则由他自己安排,不过,这一次却言明了地点、时间和方式,显示出被杀者是一个跟他相熟的人。

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萧金洲附加了两句话:“你弄她上车的时候,要令她发出一些异常的举动,譬如尖叫还是什么的,至于你装扮成怎样,那是你的安全屏障;另外,你载她到五十八号山径,要做什么都可以,我约莫在三十分钟会赶到,你在我到了之后才杀人,因为我有话说。”

“清楚了没有?”

谢玉点头。

五十八号山径其实是一处偏僻的田野林间,有黄泥道路可供车子驶入,并不是什么山径,那是他们之间一个共有默契而编号的所在,那同时也是杀人的好地方。通常,被杀者呼唤得再大声,也不过只吓走树上的松鼠。

倒教谢玉感到兴趣的是萧金洲一反常态的方式。

萧金洲要亲自出马,而且,在他的指令里,似乎暗示谢玉不妨向女事主施暴。

谢玉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意识到,萧金洲是一向都很重用他,怎会这次只叫他杀一名全无抵抗能力的弱女子?这对一个自视甚高的杀手而言,的确含有侮辱的成分更新于: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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