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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篇 | 云起期思(上)

2024-09-16 09:50

本文共计3111字,预计阅读需10分钟

郢都城外,一人策马而来,凡经过处,无人阻拦,径直进了王宫。

雍容繁复的楚王宫从来不乏外人,自楚武王起,楚国习惯了让天下看到楚人的张扬,列国来客若有大才者,可入楚宫见王,若无宗室阻拦,一日之间成为客卿也无不可。

但,他不同。

匆匆而来,又一言不发地离开,连楚宫的伶人都不免笑话他,大概不入王上的眼,只得空手而归。

他叫寒吝,是个刺客,楚王宫的常客,从来来去无言,既不要楚王的恩典,也不要万贯家财,只要一匹好马。

吝,难也,列国纷争消长,百姓夹身其间,又如何不难?

去国怀乡是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是苦,不过是选择罢了。

可这一次,也不同。

楚王没让他杀任何人,只是让他去一个地方,找一件东西。

这个地方,便是不久前被楚国所灭的蒋国故都,期思

与以往麻利处事相异的是,寒吝在期思徘徊了数月,除了目睹纷纷四散的蒋国百姓沦为饿殍、易子而食的惨剧之外,就是那座空无一人的宫室了。

楚军席卷过的国都,几乎没有毫发无损的房屋,宫殿颓毁,宗庙付之一炬,人人唾骂楚人是蛮夷,似乎果真如此。

一步一思的寒吝,俯身扶起一位无力的老者,喂了些吃食,总算回过气来。

“你,你是楚人吗?”

“老丈莫怕,我不是楚人。”

老丈颤抖着抓着他的手,“快,快逃,楚人还会来的,快逃!”

“不会,楚人不会再来了,老丈可知,蒋国宗室去了哪里?”

“死了……”老丈望向四周,爬满皱纹的脸上滚下几行浊泪,“蒋国亡了。”

“蒋伯呢?听说楚军破城之日,宗室四散,国君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君上活着?”老丈诧异地惊呼,可眼中的惊诧,很快转变为愤怒,“君上活着为何不守城?!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全都死在期思城楼!那时君上在哪?!城破之时,君上又在哪?!”

寒吝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歇斯底里的老人,这期思城里,尚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惨剧,他只想知道,蒋伯的下落。

他默默站起身,留老者一人在原处失声痛哭,只是转身,走向阴森空洞的王宫。

这些天里,他在王宫四周盘桓多次,既不见人逃出来,也不见有人潜入其中盗取宝物,蒋国宗室若是安然逃离,宫中宝库应该已经被席卷一空,那楚王所说的蒋国传世秘宝——侯樽,又当在何人手中?

楚宫汇集天下奇珍,为何独独缺这一件毫不起眼的酒樽,国已灭,要亡国遗物作甚?

推开殿门,浓密的灰尘扑面而来,寒吝干咳着后退了几步,这是他看过的第十座大殿了,若是再不见侯樽,恐怕便要离开蒋国,向他处寻蒋伯和宗室的下落了。

深入其中,钻入鼻腔的是尸体腐烂的恶臭,绫罗幔帐散落在地,案上杯盘狼藉,柱上、墙上血迹斑斑,楚人不知在此造了多少杀孽。

步入内殿,似是哪位宗室贵人的书房,架上奇珍早被抢夺一空,倒地的屏风挡住了去路,随时最寻常不过的物什,屏风上的绢画也被撕去。寒吝踢开屏风架,一幅被撕毁的绢画赫然出现,虽已不见了部分,可画上人物形容他再熟悉不过。

“阿娘!”

“谁?!”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寒吝短剑暗暗出鞘,警觉地四下环顾,“你是谁?”

“楚狗,还敢来!”“我不是楚人。”

还未回过神来,寒光乍现,一柄断刃已然架在脖子上,身后女子幽幽地说:“私自潜入宫中,意欲何为?”

“姑娘是蒋国人。”

见脖子上的刀刃微颤,寒吝反身将其打落,单手擒住身后女子的脖颈,定睛看时,这女子不过二八年纪。

“在下无意冒犯,来此只是找一件东西,我既不是楚人,也未曾参与楚国灭蒋之战,姑娘不该将亡国之恨寄予在下身上。”

言罢,寒吝松开了手。

“姑娘若是迷了路,在下可以送姑娘回家,期思城里生灵涂炭,吃人也是难免的事,姑娘独自一人,怕是危险。”

女子凄楚地笑着,“真要被蒋国百姓吃了,也好过落到楚人手里。”

自己母亲的画像出现在了蒋国宫室,如此疑惑还未解开,眼前这个神秘出现的女子,又成了另一重疑惑,寒吝有些畏惧这个女子决然的目光,好像自己若是楚王,顷刻之间便会血溅当场。

“对自己毁过的地方,楚人不会再来第二次,姑娘放心。”

“你是来找侯樽的对么?”

迎上自己讶异的神色,这女子倚靠在柱边,冷声道:“这些天,鲁国、晋国、秦国、卫国纷纷遣人前来,有的空手而归,有的命丧于此,有的相互争斗,你,又是哪国的来客?”

面对此问,寒吝竟有些难以启齿,只能用最低的声响,挤出一句:“楚国。”

“哈哈哈哈哈哈……”

断刃,再一次架上喉咙,这一次正面相迎,女子虽着麻衣,却气质华贵,寒吝心中有了几分答案。

“期思城破之时,列国援军倘有这般趋之若鹜的热情,我蒋国还会亡吗?”

“姑娘是蒋国女公子。”

“你从何而知?”

寒吝面无表情,脑海中浮现起城中老者的言语,缓缓道:“一心报国的葬身城头,趁火打劫的来去无影,一意求生的逃窜他境,唯有幸免于难的,独守废墟。”

女子闻言,如大厦倾颓般瞬间消散了戾气,仅仅抓着寒吝的衣袖,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却不知是否该相信和托付,一时间,笑与哭掺杂着充斥此间。寒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如果母亲的画像在此,是否与蒋国宗室有关,而自己自幼便没有父亲,又是否根源于此,倘若真是这样,这女子有没有可能与自己血脉相连呢?

到那时,侯樽,于自己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不及多想,竟轻轻地拥着那女子,拍着她的背,就像儿时母亲哄自己一样。

“你能不能,教我功夫?”

啜泣了许久的女子疲惫地抬起头,抓着衣袖的手紧了紧。

“楚王不会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身赴险,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能不能教我功夫?”

寒吝没有立即回答,方才的一场纠葛让自己对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孩萌生了久违的保护欲,他明白她想做什么,她不能去冒险。

“我只想拿回我要找的东西。”

见寒吝转过身,女子绕到他面前,继续道:“侯樽的下落,我告诉你,你可不可以教我功夫?”

不等寒吝回答,他的手已经被拽住,整个人近乎被拖着跑出了大殿。

“挖开。”

那是蒋国的宗庙所在地,确切而言,是宗庙的废墟。安放蒋国历代先君的殿堂早已不复存在,可门前的一棵雪松树竟完好无损,而那女子所指的,正是这棵数丈高的松树之下。

寒吝将信将疑地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短刀,小心地抛开地面的泥土,直到一个锦匣出现其中。

可寒吝没有料及,这锦匣中只有一块碎片,难道这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侯樽吗?

“这就是侯樽。”

“在下听说,侯樽乃蒋国世代相传的秘宝,唯有国君和储君才会知道其所在,公主怎……“

“你一定也听说过,蒋伯爱女如命,关怀之处,不输于储君。”

“不错,蒋伯宠女之事,列国皆知,就连周王畿朝觐天子,也要将公主带上,全然不顾诸侯调侃。”

“我便是那公主,祯宁。我五岁便跟随君父前去周王畿朝拜天子,十岁随父兄会宴诸侯,君父抱恙之时,也曾随兄长主持大蒐之礼,十五岁,出城郊游,归来,国已亡。这侯樽本是传国之物,君父在我与兄长幼时,便告知我二人,他日蒋国若有危难,还能有人誓死保护传国之物。”

话音落,几只寒鸦振翅而起,停在坍毁的梁宇间,厉声鸣叫着。

祯宁有些哽咽,“你知道吗?蒋国和其他诸侯没什么两样,我们的先祖也曾是周公血胤,与周室血浓于水,可天下早就不一样了。君父说,当年周公诸子分封列国,周公取王室酒樽,分而赐之,列国之中,凡周公苗裔皆有此物传世,可如今仍安然在世的,唯有我蒋国这一份了,哪怕它只是碎片,却是周公信物,诸侯沽名钓誉,不正是少了这一份缘由吗?”

寒吝一时陷入茫然之中,竟不知如何处事了,先前遍行列国,杀人无数,何曾有过此刻凄惶,纵使有过恻隐,也不过片刻之间,看来此次期思之行,注定没有结果。

“既然列国觊觎,公主更要藏好此物。”

“怎么?你不准备向楚王交差了?”

寒吝望向宗庙的方向,寒鸦依旧盘旋其中,无所顾忌地扑棱着翅膀;神鸦社鼓,如今少了昭穆牌位,徒留神鸦凭吊。或许这废墟之下的祖宗牌位,也是自己的祖先呢,真真假假,无可厚非,只是礼乐崩坏,家国零落,谁都需要安身立命。

“我暂不回郢都,留在蒋国,教你功夫。”

祯宁暮霭沉沉的神色里总算有了几分希望的灵光,她仰头看着面前这个有些冷漠的人,油然升起不知名的亲切,哪怕自己真被骗了,可这乱世里,谁又会花功夫骗一个亡国公主呢?

“你,叫什么名字?”

“寒吝。”

更新于: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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